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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接着他推着鲁苡斯在头里走了。随后一下到了石洞里他就说道:

  “喂,小姐,现在是我向您表示一种意思的时机了。”

  她吃惊了:

  “表示一种意思……向我!”

  “正是这样;只用一句简单的话:我觉得您是艳丽的。”

  “这句话应当向我的妹妹说。”

  “噢!您很知道我不向您的妹妹表示意思。”

  “得啦罢!”

  “哪儿的话!我从前对她殷勤,原是为了看看您心里怎么想法……和您的脸上对我怎样表情,倘若您一点也没有,那么您大概不是女人了!您从前对我显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哈!我当时多么满意!因此我用一切做得到的敬意,竭力向您显出我心里对您的念头!……”

  从来没有哪个向她这样说过话。她觉得害羞了并且很高兴了,心里感到了满腔的快乐和自负。

  他接着说:

  “我很知道我从前对于您的妹妹做得很不适当。罢了。她并没有因此受骗,不必说了。您现在看见她站在坡儿上,她没有肯跟着我们下来……哈!可见得她已经明白了,她已经明白了!”

  他本来握着鲁苡斯的一只手,于是从容地,殷勤地吻着她的手指头儿,一面轻轻地说:

  “您真可爱!您真可爱!”

  她在熔岩的旁边靠着,静听着自己心房因为激动而起的跳动声音,一个字也没有说。唯一在她受了扰动的脑子里晃着的念头是一个凯旋的感觉:她已经打败了她的妹妹。

  但是石洞的门口晃着一个人影子。波尔·布来第尼正瞧着他们。龚忒朗用一个自然的方式让那只被他搁在嘴唇边的小手儿落下了,并且说:

  “喔!你在这儿……可是一个人?”

  “对呀。看见你们在下边失踪,大家都吃惊了。”

  “那么,我们回去罢,好朋友。我们应当瞧瞧这东西。这可不是够古怪的?”

  鲁苡斯的脸上连鬓角都红了,她第一个从石洞里走出来,就提步重向坡儿上走,那两个低声谈着的青年男子跟在她的后面。

  基督英和沙尔绿蒂瞧着他们走上来,手牵手地一同候着。

  大家都转身向着车子走了,侯爷始终待在那儿,末了,“诺亚方舟”向昂华尔起程了。

  陡然间,在一座小的松林当中,车子停住了,赶车的人开口骂起来;一匹死了的驴子拦住了路。

  大家都要去看就下了车。驴子躺在黑黑的尘土上,本身是晦黯的,并且瘦得异常,以至于它那层因为被骨干衬起而受了磨损的皮,竟像是牲口倘若没有抽完最后一口气就要被骨干顶穿似的。全身骨干的架子在肋上那些不完整的毛片里面衬出轮廓来,脑袋像是很庞大的,那是一只闭着双眼的可怜的脑袋,安安宁宁搁在它这个用石渣铺成的床上,非常之安宁,非常之镇静,使它像是因为这种长眠而又喜又惊似的。那双长耳朵现在是软的了,仿佛两条破布一样地摊着。膝头上的两道带血的伤口说出了它在最后一次躺下以前是时常摔交的——甚至于当天也一样;而另一道留在臀部的伤痕,指出了它的主人自从无数年来,为了催快它的慢步就用一根镶着铁头的棍子刺它。

  赶车的提起驴子的两只后腿,把它向一条壕沟里拉,它的脖子拉长了,俨然是为了再来叫唤,为了发出一道最后的哀鸣。等到它已经躺到壕沟里的草上,这个气极了的汉子才咕噜起来:“多么可恶,让这东西横在路上。”

  此外再没有谁发言了;大家重新上了“诺亚方舟”。

  基督英伤心而且百感交集了,瞧着这个牲口的可怜生命这样在一条路边儿上作了结束:最初原是一头快快活活的小驴驹子,抬着一个有两只大眼睛发亮的大脑袋,又滑稽又像可爱的孩子,毛片是厚厚的,耳朵是高高的,还是自由自在地在它母亲的腿子之间跳来跳去,随后第一次拉车了,第一次爬坡了,第一次挨揍了!再后些时又再后些时,就是在无穷尽的道路上开始那种继续不断的和可怕的路程!挨揍!挨揍!负载实在过于重了,太阳实在过于热了,而食料是一点儿麦秸,一点儿干的野草,一点儿什么树芽儿,而草滩①里碧绿的野草偏偏沿着艰苦的道路引诱它。

  ①草滩是利用近水的低洼之处撒下草子使野草发生的地方,其中所生的野草可以使牲口去放青,也可以刈下来晒干去喂牲口。

  再到后来,年纪来了,镶着铁头的棍子就代替了软的鞭子,那就是疲惫了的,呼吸迫促的并且打伤了的牲口的可怕的苦难了,它拉着始终过于沉重的负载,四肢疼痛,整个破烂得像是乞丐衣衫一般的身体不断疼痛。最后就是死亡,靠着壕沟的野草不过三四步的解脱性的死亡,一个路过的汉子为了腾空道路一面骂着一面把它拉到了壕沟里。

  基督英第一次了解奴隶们的可怜生活了;并且她觉得死亡也像是一件时时都算很好的事。

  他们突然越过了一辆小的双轮车的前面,那正被一个几乎赤身的男人,一个浑身褴褛的女人和一条很瘦的狗拉着,他们和它都是精疲力竭的。

  大家看见他们正出着汗和喘着气。狗呢,舌子抱在外边,皮包骨头而且满是癣疥,被人系在两只轮子中间。在那辆车子里,有点儿从各处拾来的,无疑地偷来的木头,好些粗细不等树根,和好些折断了的枝丫之类,像是掩盖着许多其他的东西;此外,在枝丫上面有好些破布头,而破布头上面有一个孩子,那孩子只看见一只从灰色破衣衫堆里伸出来的脑袋,一只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的圆球。

  那是一个家庭,一个人类的家庭!驴子已经由于疲劳而倒毙了,那汉子绝不可怜那个死了的服务者,就是把它推到车辙以外都没有肯做,仅仅让它拦在道路当中等候那些将要经过的车子。随后,他和女人又站在空了的车辕当中驾着车子,他们如同刚才那牲口拉车一样开始拉起来。他们走了!上哪儿?干的是什么事?他们是不是也有几个铜元?他们是不是要永远……拉着这辆车子而没有力量另外买一头牲口?他们将来靠着什么过活?他们将来在哪儿停住?他们将来大概也会像他们的驴子死的情形一样地死。

  他们,这两个乞丐是不是结了婚,或者仅仅是互相配合?而他们的孩子,那个遮掩在污秽的衣衫下面还没有定形的小粗胚子,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

  基督英想着这一切,好些新的事情从她那个惶惑不安的心灵深处突然显出来。她窥见穷人的困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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