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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直到这一天以前,她没有明白过这件事;而目下,她很激动地感到了,她的性灵为之悲痛,以至于她自以为变成了痴人。

  她有父亲!有哥哥!有丈夫!她爱他们,而他们也都爱她!而现在,她忽然和他们疏远了,她变成了他们的漠不相关的人,如同她仅仅认识过他们一样!她父亲的宁静的恋爱,她哥哥的友爱,她丈夫的不热烈的亲爱,在她眼里都不再像一点什么了,都不再像一点什么了!她丈夫!那个面色粉红欢喜说话的男性,向她冷落地说着“您好,今天早晨,亲爱的朋友?”说这几句话的男性就是她丈夫。由于一种契约的势力,她在心灵和肉体两方面都是属于他的,属于那个男性的。那是可能有的事?——唉!她真感到自己是孤单的和迷路的了!她闭上眼睛来自省了,来检查自己的思想了。

  一切在她跟前活着的人,她都想到了,她同样看见了他们的面目:她父亲无忧无虑并且心境安定,是个有幸福的人,只须旁人不扰乱他的休息;她哥哥是爱嘲笑的和怀疑主义者;她丈夫是好动的,满肚皮的数字,并且在可以说“我爱你!”的时候,他却对她说道:“我捞着了一票大的,刚才。”

  另外的一个,先头却低声慢慢地对她说了那么一句,到现在那声音还在她耳朵里和心里颤动。她也看见了这另外的一个正睁着眼睛吞噬她;并且,设若这时候他真地在她身边,她真可以扑到他怀里去!

  第七章

  基督英上一天是睡得很晚的,第二天一到太阳从那个仍旧敞开的窗口向卧房里射进一阵红光,她就醒了。

  她看了一看时候——五点,她仍旧在被盖的温暖中间舒服地仰起躺着不动。由于觉得自己的心灵多么活泼和快乐,她像是觉得有一种大幸福,一种洪大无边的幸福在上一天夜里落到了她身边。哪一种?她寻觅着,她寻觅哪一种满意的新闻这样愉快地透进了她的心上。晚上的一切愁苦失踪了,在瞌睡当中溶化了。

  波尔·布来第尼毕竟爱她了!在她眼里,他现在和第一天多么不同!尽管极力回忆,她没有能够寻得着自己当日对他是怎样看的和怎样判断的;她哥哥当日给她介绍的那个人,她现在简直再也寻不着了。今日的这一个丝毫没有保存从前那一个的一点什么,无论面目上或者姿态上都丝毫没有保存一点什么,原因,正由于一个被旁人望见的人若是逐渐变为被旁人认识的,随后再进而变为被旁人亲近的和被旁人爱慕的,那么他在旁人的意识上必然显出种种徐徐而来的转变。有人在未经疑虑的情形之下一步一步统制着他;有人统制着他种种行为,他种种动作,他种种态度,他的身体和他的精神。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由他的声音,他的手势,他所说的和他所想的透进了你的身上,透进了你的眼里和你的心里。有人吸收他,包容他,从他的微笑和言语的一切见解里猜得着他;到末了他仿佛整个是属于你的,有人仍旧多么不自觉地爱着一般属于他的和一般出自他那方面的。

  到这时候,简直没有方法记起那个人初次在你跟前,落到你那双漫不经意的眼睛里的情形了。

  然则,波尔·布来第尼爱她了!基督英从这件事上边感到的,不是害怕,也不是忧愁,而是一种深刻的感动,一种由于自已被人爱又知道自已被人爱而起的美妙新鲜的无限快乐。

  然而她却不大放心于他将来面对着她而表示的态度,和自己将来面对着他而保持的态度。不过要她心里真地想到这些事情,那本来实在是微妙一点,她现在相信自己的精细和巧妙足够操纵种种变化,所以她停止不去推测了。她在通常的钟点下了楼,看见了波尔正坐在旅社大门口吸烟卷儿。他向她恭恭敬敬地寒暄:

  “早安,夫人。贵体好,今天早上?”

  她在微笑中回答:

  “很好,先生。我昨夜睡得非常之好。”

  接着她伸手给他握,心里却害怕他抓得太久。但是他只很轻地握了一下;后来他和她安安定定谈起来,如同彼此都相忘了似的。

  白天过去了,他绝没有做过一点什么去教人记起上一天他的火样热的自白。在接着而来的那些日子里,他仍旧是同样谨慎和同样宁静的;于是他得着基督英的信任了。她以为他猜着了若是变得更大胆一点就会得罪她;并且她希望,她深信他们双方都已经停在这种耐人玩味的恋爱行程上了,在那地方,他们能够在互相注视的时候,毫不后悔地仍旧纯洁地相爱。

  然而她却很注意于永远不使自己离开他。

  现在,某一天晚上,他们到笪似纳海子去的那一周的周末,侯爷和基督英同着波尔在十点钟光景,一同由上坡道儿回到旅社里来,当时只有三个人,因为他们让龚忒朗和沃白里、李基乙以及何诺拉在乐园的大厅里斗纸牌;布来第尼望见那阵从树丛里现出来的月光的时候嚷着:

  “那自然是很好的,倘若从这样一种月光里去看圣诞碉楼村的那些废墟!”

  想到这层,基督英被感动了,因为月光和废墟在她心上的影响,正和它们在大多数妇女们的性灵上的相同。

  她抓着侯爷的手说道:

  “噢!小父亲①,你可愿意?”

  ①在拉丁民族的语文中间,每每在名词上加一“小”字,作为表示亲切的昵称,正和我国西南各省的口语把单音的名词叠用时的意义相似。

  他迟疑着,实在是很想去睡了。

  她坚持起来:

  “你想象一下罢,在白天,那已经是够好看了,圣诞碉楼村!你自己曾经说过古堡的顶上竖着那座高的碉楼,是个从没有见过那么有画意的废墟!那么在夜里还应当更说什么?”

  他终于同意了:

  “既然如此,我们去罢;不过我们只能勾留五分钟光景,以后立刻必须转来。我是要在十一点睡觉的,我。”

  “成,等会儿,我们立刻就得转来。不要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到。”

  他们三个一同走了,基督英挽着她父亲的胳膊,波尔跟在她旁边走。

  他谈到他从前在瑞士、意大利和西西里岛的旅行。谈起自己对于某些事物的印象,谈起他在玫瑰峰①的绝顶的神往情形,说当时太阳正从那一簇结着冰的山脉的视界边,正从那个被永存的雪封住的世界的天尽头升上来,对着每一个巨灵般的山头射出一幅炫目的白光,使那些山头光亮得像是好些应当照着幽冥世界的怪灯塔。随后他又说起他在艾忒纳火山的庞大喷口边感到的情绪,当时他在海拔三千公尺的云堆里,四周只有顶上的蔚蓝的天和脚下的碧绿的海,觉得自身是一个小得不可目睹的虫子,后来他又俯着身子去看地球上的那个教人恐怖的口子,口子里的气味使人窒息②。

  ①玫瑰峰(Mont Rcse)在瑞士,是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之一,海拔约近四七○○公尺。

  ②艾忒纳火山(Etna)在西西里岛东北部,海拔三三一三公尺。


  为了感动青年妇人,他夸大了种种印象;后来她静听着惊喜得心跳起来,在一阵飞驰的想象中间,望见了他见过的那些伟大的事物。

  在公路的拐弯处所,他们忽然发现了圣诞碉楼村。古堡立在峭壁上面,顶着它那座高而瘦削的碉楼,由于年代久远和古时的战争频繁,成了没有屋顶和围墙的了,那时候在一片若有神助的天空显出它那种虚无邸第的高大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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