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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一直到中午,他都久久让自己陷在期待心情里,由于盼望而瘫软,不能活动,后来车过了阿尔让唐,他的视线渐渐地被诺曼地的青枝绿叶引到了窗外。

  列车驶过一片间或夹着溪谷的丘陵,这儿的农家产业主要是些牧场和苹果园,它们周围由大树环绕,茂密的树梢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快到七月末了,正是这片孕育万物的丰腴大地生命元气旺炽盛发的季节,在所有这些用高高的树墙圈连起来的小块土地里,一些肚皮上长着奇形怪状斑块的母牛躺倒,垂着毛绒绒的嗉囊;额头凸突,气势汹汹的棕色公牛或者站在栅栏边上,或者躺在喂鼓了它们大肚子的牧场中央。在一片清新的土地里,牧场接连不断,大地仿佛要渗出苹果酒和牛肉汁来。

  在白杨树脚和垂柳雾般的笼罩下,到处是小河汩汩流过;在草丛中,一些小溪忽悠一闪而过,而后又在远处重新显出来,让整个儿田野沐浴在肥沃清新里。

  于是玛里奥让他的爱情神游,陶醉、排解于这些蓄养着的牛群和迤逦而过的美丽苹果园之中。

  可是到了他在福里尼换车以后,急躁的心情又来了,在这最后的四十分钟里,他从口袋里掏了二十次以上的表。他一直靠在窗上,终于,他在最后一个较高的小山上,看到了“她”在等他的小市镇。火车晚了点,现在距他应当在公园与她相会的时刻只剩下一小时。

  一辆旅馆的公共马车接待了他,这位唯一的旅客,马儿用慢吞吞的步子,开始攀爬去阿弗朗什的陡峭坡道。建筑在山顶上的房子,远远看上去带着堡垒的味道,走近了才看清,这是一座漂亮的诺曼地小城,都是些整齐相似的小屋,一幢接着一幢挤在一起,带着古朴自豪和舒适的气派,兼有中世纪的乡村味道。

  玛里奥在房间里一放下箱子,就让人指给他到植物园去的路。他迈开大步走到那里。虽然离他该到的时间还早,可是却希望“她”也许也会早来。

  走到栏杆边上,他一眼就看出了园里没有人,或者几乎没有人。只有三个老人在散步,那该是每天到这儿来享受晚年余暇的本地有钱人。另有一群英国孩子,男女都有,露着瘦干的腿子,围着一个金发的女老师玩,女教师眼光漫不经心,像是神游万里。

  玛里奥心里怦怦直跳,一边朝前走,一边沿着道路搜索。他走进了一条绿树成荫的小道。在茂密树叶组成的穹门下,小道穿过公园,将公园分成了两半。他顺着走下去,来到一片俯瞰天际的开阔场地,他突然心旷神怡,几乎忘却了到这儿来的原因。

  他所在的坡脚下,是一大片难以想象的沙滩。它平坦坦地远远伸出去一直到和海天混为一色,沙地里有一条河漫流而过,在蓝天炽热阳光的照耀下,一些池沼成了许多点缀在沙地里辉光耀眼的镜片,像在地下另一个天穹上凿开的许多窟窿。

  从海岸出去十三四公里远的地方,在那片还浸着退潮后余润的黄色荒原里,耸立起一座磷峋的岩影,一座思斧神工的锥形山,上面顶着一座教堂。它在这些广漠的沙丘地里没有邻居,只有一块弯腰驼背,趴在活动淤泥堆上的干巴巴的礁石,那是通伯莱纳礁。

  再过去,在浅蓝边缘上显出一线白色浪花,浪花中有些淹没在海水下的岩石探出了它们棕色的尖顶,顺着天边往右看,在这片灰沙旷野的旁边,是诺曼地的辽阔绿地,树木葱茏,像座无边无际的森林。整个儿大自然的景色简直集中在一处,在一个地方展示了它的伟大,它的威力,它的鲜润和它的风韵;于是您的视线又从森林景色转回到那座花岗石的幽灵上。那是万沙洲里的唯一居民,它在无际的沙海中竖直了它奇特的哥特式的身型。

  玛里奥往日在陌生地方意外见到美景,尤其那些不易为远方来客发现的奇景时,常常会惊喜得浑身发颤。这次这种惊喜的心情又如此突然地袭来,以至他呆住,动也不动情移神往,把原来挂心的事全都忘却了。可是一声钟响把他召了回来,他重新又沉浸到马上和她相遇的热情期待里。园子里一直人踪稀少,那些英国孩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三位老人还在作他们单调的散步。他也开始学他们一样踱起来。

  她马上就会过来了。他将看到她在通往这片奇妙的平坦地的那条小径尽头出现。他会看出那是她的身材,她的步伐,而且他将听见她的声音。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他感到她正在走近,处在一时还找不到、看不见的什么地方,但是她在想他,因为她也知道她将碰到他。

  他几乎要轻轻地喊出声来:一顶蓝色的伞,仅仅看见伞尖在那边一座树丛上移动。那无疑就是她。一个小男孩滚着一个铁环出现了,跟着是两位太太,他认出了她,再后是两位男士:她的父亲和另一位先生。她全身穿着蓝色衣服,像春日的长空。啊,对!用不着看清她脸上的轮廓,他就认出来了,可是他不敢朝她走过去,感到他会口吃、会脸红,而且他不知道迎着德·帕拉东怀疑的眼光,该怎样去解释这次的邂逅。

  然而他仍朝着他们走过去,不时举起他的望远镜,他像在一心一意地看着远景。是她先招呼他的,她根本没有费力去演惊奇的把戏。

  “您好,玛里奥先生,”她说,“这儿真好看,是吧?”

  被这种接待方式弄呆了,他不知道用什么腔调回答好,于是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啊!夫人,您,多幸运碰到了您!我想见识见识这儿的美景。”

  她微笑地接着说:

  “而且您选上了我在的时候。这真是您的盛情。”

  然后她介绍说:

  “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玛里奥先生;我的舅妈瓦沙西夫人;我的舅舅,他是造桥的。”

  互相行礼以后,德·帕拉东先生和年轻的男人相互冷冷地握了握手,又继续散步。

  她将他安置在她和她舅妈的中间,对他很快地抛了一个眼风,一个属于色授神与的眼风。她又接着说:

  “您认为这地方怎样?”

  “我啊,”他说,“我认为我从没有见过比这儿更美的地方。”

  于是她说:

  “唉,要是您曾像我打算做的那样,在这儿住上几天,您就能体会到这儿会多么令您铭心难忘。这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印象。沙滩上海潮来而复去,这种每天两次、永不停息的伟大运动,快得连奔马也望尘莫及,无从遁走。我向您发誓,天公无偿赐给我们的壮观真叫我心驰神移,我不知己之所在。舅妈,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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