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莫泊桑 > 漂亮朋友 | 上页 下页 |
六八 |
|
他于是领着她通过右边一扇门,走到一间地上铺着方砖、阵阵凉气袭人的房间里。房内四壁因用石灰刷过,显得一片洁白;床上挂着一顶棉布帐幔。至于陈设,却只放了个圣水缸,圣水缸上方挂了个十字架。再就是两幅水彩画,一幅画的是呆在一株蓝色棕榈树下的保尔和维吉妮①,另一幅画的是,骑在一匹黄色骏马上的拿破仑一世。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房内虽然十分整洁,但并不怎样使人赏心悦目。 -------- ①贝那丹·德·圣彼埃尔(一七三七—一八一四)著名小说《保尔和维吉妮》中的两个主人公。 房门关上后,杜洛瓦一把将妻子搂在怀内,说道: “你好吗?玛德。今天见到两位老人,我心里真高兴。平时在巴黎,倒也不怎么想他们。等到见了面,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老头此时在墙板上拍了两下,喊道: “来呀,来呀,饭已做好了。” 一对新人于是在桌旁坐了下来。 这一顿乡间的饭菜,吃的时间却很长。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但先后顺序毫无讲究。首先是一盘烧羊腿,接着是大香肠,再后是摊鸡蛋。几杯苹果酒和葡萄酒下肚,父亲也就来了兴致,一个接着一个地讲了些他所念念不忘、只在喜庆场合讲的笑话。笑话大都庸俗而低下,然而他自己说,全系其朋友们的亲身经历。这些故事,杜洛瓦虽已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仍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今日重归故里,对孩提时代所熟悉的场所常常梦牵魂萦的眷恋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逝去的岁月在脑海中留下的深刻印象,各种各样的往事和昔日的景物,如门上的刀痕、放立不稳、闹过笑话的椅子、泥土的芳香、从村外树林吹来的浓烈松脂味和草木味,以及房舍、溪流和粪堆的气味,虽然都不值一提,如今又在眼前或脑际浮现了出来。 母亲始终一声不吭,神情忧伤,闷闷不乐,不时带着心头之恨对媳妇瞟上一眼。由于终年劳苦,这已进入花甲之年的村野老妇,对这城里来的女人天生有一种反感和憎恶,觉得她定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心地不纯、邪念不断的骚货。她常常站起身,去厨下端菜,或是给每人的杯内倒上黄色的酸饮料,或冒着泡沫、带有甜味的赭红色苹果酒。装这苹果酒的酒瓶,也同柠檬汽水瓶一样,开启的时候,瓶塞常会跳出来。 玛德莱娜吃得不多,话也很少,忧郁的神情显而易见。嘴角虽然仍旧浮着一丝任何时候都可看到的微笑,但此微笑现在却透出一副凄哀和听天由命的样子。她备感失望,伤心不已。为什么要这样呢?不是她自己要来的吗?她不是不知道,今日此来,见的是乡下人,而且是没有多少知识的乡下人。她这个人素来很少幻想,这一次,怎么就对他们产生了兴趣呢? 对于这一点,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女人难道天生喜欢猎奇?来此之前,她是否将他们过于理想化了?这倒没有。说她把他们想得更为文雅,更为高贵,更富温情和更具特色,倒是可能的。不过,她并没有要求他们像小说中所描写的类似人物那样显得相当出众。那么,他们的一举一动和喜怒哀乐,他们对种种琐屑之事的兴趣,以及许多难以捉摸的粗鲁表现和乡下人的土气,何以会使她感到格格不入呢? 她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还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她。母亲在圣德立寄宿学校长大,后来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不幸被人诱奸而从此一蹶不振。玛德莱娜十二岁那年,郁郁寡欢的她在贫困中死去。一个陌生人随后将玛德莱娜收养了下来。此人或许就是她父亲吧?但究竟是不是?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疑惑罢了。 这餐饭吃得没完没了。几位酒店常客这时走进来同杜洛瓦父亲握了握手,见到杜洛瓦,个个称赞不已,同时目光瞟着年轻的新娘,不停地挤眉弄眼。那意思分明是:“好家伙!乔治·杜洛瓦的媳妇长得可真是百里挑一!” 另外几个同杜洛瓦家没有多少亲近关系的顾客,在几张木桌旁坐了下来。有的要啤酒,有的要白兰地,有的则要拉斯拜葡萄酒,叫喊声此起彼伏。接着,他们玩起了多米骨牌,在桌上,把黑白方形骨牌拍得震天响。 杜洛瓦母亲一脸愁容,不停地走来走去,伺候着顾客。一会儿收钱,一会儿撩起蓝围裙,擦拭桌面。 客人们嘴上叼着用陶土烧制的烟斗,吸着劣质烟草,把酒店里搞得乌烟瘴气。玛德莱娜被呛得咳嗽不止,于是向杜洛瓦说道: “咱们出去吧,我已经受不了啦。” 饭还没有吃完。杜洛瓦父亲一闻此言,立刻拉下了脸来。玛德莱娜只得站起身,一个人拿了把椅子坐到门前的大路旁,等着公公和丈夫把咖啡和烧酒喝完。 杜洛瓦很快赶了过来,向她提议道: “咱们从这儿下去,到塞纳河边去走走,你说好吗?” “很好,走!”玛德莱娜喜不自胜。 他们走下山后,在克瓦塞租了条船。整个下午,他们是在一小岛边度过的。岸上垂柳轻扬,河里碧波荡漾,明媚的春光更是暖意洋洋。两人不禁眼饧骨软,打了一会盹。 天快黑时,他们才回到山上。 对玛德莱娜说来,随后在烛光下进行的晚餐,比中午那顿饭还要难熬。杜洛瓦父亲因中午多喝了两杯,在餐桌上依然醉眼朦胧,一句话也没有。他母亲则仍旧搭拉着脸。 昏黄的烛光照在灰色的墙上,留下了一个个身影。但鼻子显得特别大,动作也变了形。偶尔有人稍稍侧过身对着摇曳不定的光焰,用叉子往嘴里送食物时,在墙上留下的影像,却是一只其大无比的手,在拿着木叉往一张魔鬼般的大嘴里填着什么。 晚饭一完,玛德莱娜便拉着丈夫到了外面,因为黑魆魆的屋子里,到处弥漫的烟草味和泼洒的饮料发出的气味,实在呛人。 走出屋子后,杜洛瓦向妻子说道: “我看你已有点厌烦了吧?” 玛德莱娜正要否认,丈夫止住了她: “不必逞强,我已看出来了。要是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回去。你看怎样?” 她低声答道: “好的,我是想走了。” 他们慢慢地往前走了走。和风拂面,柔和而深沉的夜色里,似乎到处充满淅淅沥沥的细小声音。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在一条曲折的小径上,头顶的树木直冲霄汉,两旁则是一片漆黑的灌木丛。 玛德莱娜问道: “我们这是走到哪里来了?” “树林里,”杜洛瓦说。 “树林大吗?” “很大很大,是法国屈指可数的一座森林。” 小径四周弥漫着泥土味、草木味和苔藓味,含苞待放的幼芽所散发的清新气息,同灌木丛中枯枝败叶霉烂变质的陈腐味交织在一起,这正是茂密的森林里所特有的气味。玛德莱娜仰起头,看到硕大的树冠之间有繁星点点。由于没有风,树枝纹丝不动。虽然如此,她仍感到四周这苍茫林海,似乎有一条脉搏在微微跳动。 |
梦远书城(guxuo.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