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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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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像我一样,反正我觉得自己无法长时间地对着美注视。在我看来,哪个诗人的诗句都不像济慈的《恩迪弥翁》〔注:英诗人济慈的长诗,第一行是“美的事物是一种永恒的愉悦”。〕的第一行那么虚假。每逢那个被称之为美的事物让我感受到它的魔力的时候,我的思想就无法集中。有些人告诉我说他们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出神地望着一片景色或一幅图画,我听着总不大相信。美是一种销魂的感受,就像饥饿一样十分简单;其实对它并没有什么好多说的。那就彷佛玫瑰的芳香:你能闻到,不过如此而已。正因为这样,所以所有那些对艺术的评论都很令人厌倦,除非在这篇评论中没有谈到美,因而也就没有谈到艺术。评论家在谈到提香〔注: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耶稣的埋葬》,那幅也许是世上所有绘画当中最最富有纯粹之美的作品时所能告诉你的就是叫你亲自前去观赏。别的他要说的就是画的历史、画家的传记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可是人们还给美添加了许多别的质量——崇高、人情味、柔和、爱——因为美并不能长时间地使人得到满足。美是完美无疵的,而任何完美无疵的事物也只能吸引我们一会儿工夫(这就是人的本性)。那位看了《费德尔》〔注:法作家拉辛所作悲剧。〕后问“Quest-ce qvesa prouve?”〔注:法语:“这到底证明了什么?”〕的数学家其实并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么一个傻瓜。除非把一些根本与美无关的因素考虑在内,否则谁都不能解释为什么帕埃斯图姆〔注:意大利南部古城。〕的多利斯圣殿比一杯冰啤酒更美。美是一条死胡同。它就像一座山峰,一旦攀登到了峰顶,就会发现往前无处可去。因此我们最终发现埃尔·格列柯〔注:西班牙画家。〕的作品比提香的作品更富有吸引力,而莎士比亚的并不完美的成就也比拉辛的尽善尽美的作品更为动人。关于美的文章实在太多了,因此我也添上这么一点议论。美是满足人的审美本能的事物。可是哪些人才要得到这种满足呢?只有那些把饱食当作珍膳的傻瓜。我们应当面对现实:美有点令人生厌。 评论家写的那些关于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文章当然都是欺人之谈。其实他的最显著的长处既不是给予他的作品活力的现实主义,也不是他的作品所具有的美,也不是他对水手的鲜明生动的刻画,也不是他对含盐的沼泽、暴风骤雨和平静无风的天气以及隐隐约约的小村庄的富有诗意的描写,而是他的长寿。对老年人的尊敬是人类最应受到赞美的一种品格,而且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这种品格在我们国家要比无论哪个别的国家都更明显突出。其他民族对于老年人的敬畏和热爱往往都是理论上的,但我们对老年人的敬畏和热爱却是实实在在的。除了英国人谁会把考芬园戏院挤得满满的去听一个上了岁数倒嗓子的prima donna〔注:意大利语,歌剧女演员。〕歌唱呢?除了英国人谁会花钱买票去看一个年老体弱的脚步都跨不大开的舞蹈演员跳舞呢?这些英国人还会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彼此赞叹地说:“天哪!你知道吗,先生?他早就过了六十了。”不过与政治家和作家比起来,这些演员还只是一些年轻小伙子。我常常觉得一个jeunepremier〔注:法语,扮演年轻男主角的演员。〕非得性情随和不可,这样他想到政治家和作家七十岁的时候还正处在声名鼎盛的时期,而自己那时却得结束演戏的生涯,心里才不会感到愤懑不平。一个人如果在四十岁的时候就是一个政客,那么等他到了七十岁的时候就会成为一个政治家。这个年龄的人去当职员、花匠或者治安法庭推事都嫌太老了,但却正好适合来治理国家。其实这也不足为奇,你只要想想一个人自幼年的时候起,老一辈的人就反复向他强调说年长的人总比年轻的人聪明,而等年轻人最终发现这种说法有多荒谬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已经老了,于是觉得把这种骗术进行下去对他们会有好处;再说,凡是在政界活动的人都会发现(如果从结果来看的话),统治国家其实并不需要多少智力。可是我始终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什么作家年纪越大就越应该受到尊崇。有一阵子,我想对那些二十年来没有写过一点重要作品的作家予以颂扬,主要是因为年轻一代的作家不再担心这样的老作家来跟他们竞争,觉得赞扬一下他们取得的成绩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危害;何况,大家都知道,对一个自己并不畏惧的对手予以赞扬往往是阻碍你真正的竞争对手成功的一个很好的办法。不过这种想法未免把人的本性看得太差了,我无论如何不想被指责为一个可鄙的愤世嫉俗的人。后来我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结论,明白一个年龄超过普通人寿命的作家之所以会得到普遍的颂扬以慰今生,是因为凡是聪明人过了三十岁就什么书都不看了。这样在他们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他们年轻时所看过的书就显示出光彩;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就把越来越大的优点加到撰写这些书的作者头上。这个作家当然得继续写作,必须不断出现在公众眼前。他不应当认为自己只要写出一两本杰作就够了;他必须写上四五十本没有什么特别重要性的作品作为那一两本杰作的根基。这就需要时间。他的作品应该具有这样一种效果,即如果他无法以他作品的魅力打动读者,那也应当以其重量使读者感到震惊。 如果像我所想的那样,长寿就是天才,那么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少有人像爱德华·德里菲尔德那样引人注目地享受过这种荣耀。在他还是一个六十岁的年轻人的时候(有文化修养的人士对他抱有自己的看法,并不予以重视),他在文学界不过略有地位罢了;最优秀的评论家赞扬过他的作品,但是话都说得适可而止;年轻一点的人则爱拿他的作品开玩笑。大家都认为他是有才能的,不过谁都没有想到他是英国文学的一大光荣。后来他庆祝自己七十岁的生辰;文学界这时起了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正如在东方的大海上航行,远处出现台风威胁的时候掀起了波纹一样;人们逐渐明白在我们中间这么多年一直生活着一个伟大的小说家,而我们大家竟谁都没有察觉。于是在各个图书馆里读者突然争相借阅德里菲尔德的作品,上百支笔在布卢姆斯伯里、切尔西以及其他文人墨客集中的地方纷纷忙碌起来,针对德里菲尔德的小说写了无数的评论、研究、随笔和著述。有的简短扼要,亲切感人;有的洋洋洒洒,气势奔放。这些文章一印再印,既有全集,也有选集,有的一先令三便士一本,有的五先令六便士一本,有的二十一先令一本。有的文章分析他的作品风格,有的文章研究他的哲学思想,有的文章剖析他的写作技巧。等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七十五岁的时候,人人都认为他有天才。到他八十岁的时候,他成了英国文学的泰斗。一直到他去世他都享有这个崇高的地位。 现在我们环顾四周,悲伤地觉得无人可以接替他的位置。有那么几个七十多岁的人在座位上挺直身子开始注意,他们显然觉得他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填补这个空位。不过他们显然都缺少一点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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