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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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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秋尽冬来。菲利普曾将自己目前的住址留给伯父的管家福斯特太太,好让她写信跟自己连系。不过,他现在还是每星期去医院一次,看看有没有信。一天黄昏,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一只信封上,而那字体笔迹正是他永远不愿再看到的。他心头不由得产生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有一阵子他真不想伸手去拿信。它勾起了一连串令人憎恶的回忆。可是后来,他终究沉不住气,还是把信撕了开来。 亲爱的菲尔: 是否可以尽快和您见一面。我的境遇很不妙,不知怎么办才好。不是钱的事儿。 您的忠实的 米尔德丽德 于菲茨罗伊广场威廉街七号 他将信撕得粉碎,走到街上,随手把碎片撒向茫茫的暮霭之中。 “巴不得她见鬼去哩,”他嘟哝了一句。 他想到要同她再次见面,心头禁不住涌起一阵厌恶之感。她是不是真的在受苦,他才不在乎呢。不管她落到何等地步,都是罪有应得!想到她,他又恼又恨,过去的一片痴情,现在变成了满腔的厌恶。回首往事,他心烦意乱,直打恶心。他漫步走过泰晤士河时,由于竭力避免再想到她,甚至本能地把身子缩到了一边去。他上了床,可是没法入睡。他暗自纳闷,不知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担心她生病、挨饿的念头,怎么也没法从脑子里驱散掉。他恼恨自己意志薄弱,但是他知道,如果不亲眼见她一面,自己怎么也安不下心来。第二天一早,他在一张明信片上匆匆涂了几笔,随后在去店里上班的途中投寄了出去。信里尽量写得冷冰冰的,只说得知她境况窘迫,颇觉黯然,说他将于当晚七时按所写的地址前去探访。 那是一幢肮脏破败的出租公寓,坐落在一条污秽的街道上。菲利普想到要同她见面,心里头就很不是个滋味。他在向人打听她是否住在这儿的时候,忽然异想天开地巴望她已经搬离了。这儿看上去正是那种人们经常搬进迁出的住所。昨天他没想到看一下她信封上的邮戳,不知道那封信在信架上已搁了多久。应铃声出来开门的那个妇人,并没有开腔回答他的询问,只是默不作声地带他穿过通道,在屋子深处的一扇门上敲了几下。 “米勒太太,有位先生来看你,”她朝屋内招呼了一声。 房门开了一线,米尔德丽德心怀猜疑地打缝隙里朝外瞟了一眼。 “噢,是你呀,”她说,“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她随手把门带上。这是一间狭小的卧室,那乱糟糟的样子,和她住过的每一间寓所没有什么两样。地板上有一双鞋,东一只,西一只,上面的尘土也没擦拭干净。帽子丢在五斗橱上,旁边还有几绺假鬈发,外套就撂在桌子上。菲利普想找个放帽子的地方,门背后的衣帽钩上挂满了裙子,他看到裙边上还沾有泥污哩。 “坐下好吗?”她说着,尴尬地笑了一声。“我想,这回你又收到我的信,你觉得有些意外,是吗?” “你嗓子哑得很哪,”他回答说,“喉咙痛吗?” “是的,痛了好一阵子了。” 菲利普没有吱声,在等待着她解释为什么要跟他见面。卧室里狼藉的景象足以表明她又堕入先前的那种生活里去了,而他一度把她从那种生活里硬拖了出来。他不知道那小孩究竟怎么样了,壁炉架上倒有一张那孩子的照片,但房间里看不到一丝痕迹能说明孩子和她住在一起。米尔德丽德手里捏着手帕,把它揉成个小球,两手传来传去。他看出她内心十分紧张。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炉火,他可以从容打量她而不会遇上她的目光。她比离开他的时候消瘦得多了,脸上的皮肤焦黄而干枯,更加紧绷绷地贴在颧骨上。头发染过了,成了亚麻色,这使得她模样大变,越发俗不可耐了。 “说实在的,一接到你的回信,我的心就定下来了,”她终于开腔了,“我怕你说不定已经离开医院了。” 菲利普没有吱声。 “我想你已经正式取得医生资格了,是吗?” “没有。” “怎么会呢?” “我已经不在医院了。一年半以前,我不得不改行,另谋生计。” “你就是好见异思迁,似乎干什么事都干不长。” 菲利普又沉默了半晌。接着,他冷冷地说: “我做了笔投机买卖,但不走运,把手头仅有的一点本钱赔了个精光。再没钱继续学医了。我只得尽量想办法挣钱糊口。” “那么你现在干哪个行业呢?” “我在一家商店里做事。” “喔!”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将目光移开去。他发现她脸红了。她神经质地用手帕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掌。 “你总不至于把你的医道全忘了吧?”她好不容易把这句话从喉咙眼里挤了出来,腔调古里古怪的。 “还没有全忘掉。” “我想见你,就是为了这个。”她的声音降低成沙哑的耳语。“我不知道自己害了什么病。” “为啥不上医院去看呢?” “我才不愿去呢,让那些学生哥儿们全冲着我直瞪眼,弄得不好,他们还要留我在那儿呢。” “你觉得哪儿不舒服?”菲利普冷冷地问道,用的是门诊室询问病人的那套行话。 “嗯,我身上出了一片疹子,怎么也好不了。” 菲利普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厌恶猛然袭上心头,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让我瞧瞧你的喉咙。” 他把她带到窗口前,尽自己的可能替她作了一次检查。陡然间,他看清了她那双眼睛,那对眸子里充满着极端的恐惧,叫人看了毛骨悚然。她真被吓坏了。她要他来宽慰自己;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他,又不敢启口央求他讲几句宽慰的话语,但她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巴不得能听到这样的话儿呢。然而,让她宽心的话儿,他一句也没有。 “恐怕你病得还不轻哩,”他说。 “你看是什么病?” 他对她实说了,她一下子面如死灰,甚至连嘴唇也变得焦黄。她绝望地流下泪来,起初是无声的痛哭,后来渐渐泣不成声了。 “实在对不起,”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这么说了,“但是,我不得不以实言相告。” “真还不如去寻死,两眼一闭也就一了百了了。” 对于这一威胁,他未予理会。 “你手头有钱吗?”他问道。 “有六七镑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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