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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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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发觉一个月工资就剩下了十八个先令。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凭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但并没有给他带来可能会有的自豪感,心中只有一种怅然伤感。这笔钱数目之小更衬托出他境遇之艰困。他随身带了十五个先令,把它们交给阿特尔涅太太,算是还给的部分欠款。但是阿特尔涅太太只收了十先令,不肯多收一个子儿。 “你要知道,照这个样子,我得拖上八个月才能还清你的帐。” “只要阿特尔涅不失业,我还是等得起的,说不定公司会给你涨工资呢。” 阿特尔涅刺刺不休地说要去找经理谈谈菲利普的事儿,说这种不充分利用菲利普才能的做法是荒唐的,然而他却按兵不动。不久,菲利普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经理的心目中,公司的新闻代理人并不像阿特尔涅自己认为的那样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间或菲利普也看到阿特尔涅在店里,这时,他那夸夸其谈的劲头不知哪儿去了,只见一个低三下四、态度谦恭的小老头,身穿整洁的、普通的、蹩脚的衣服,步履匆匆地穿过各个部门,彷佛怕被人瞧见似的。 “每当想起我的才能在公司里遭到埋没,”阿特尔涅在家里说,“我真恨不得递张辞职书上去。在那儿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前途的。我的才能受到压抑,没有用武之地。” 阿特尔涅太太在一旁默默地做着针线活,对他的牢骚不予理睬。她噘了噘嘴。 “这时候找个工作很不容易。眼下你的工作固定,也有保障。我希望只要人家满意你,你就给我待在那儿吧。” 阿特尔涅显然会照她的话去做的。看到这位目不识丁、并未履行合法手续就同他结合在一起的女人,竟能拿住那个才思横溢、朝三暮四的男人,倒是挺有意思的。眼下菲利普却是另一番境遇。阿特尔涅太太对他像慈母般的体贴,她那种热切地想让菲利普吃顿好饭的心情,猛烈地叩击着菲利普的心弦。每个星期天他都可以在这么个洋溢着友好情谊的家庭里度过,这是他生活中的一种安慰(当他慢慢习惯于这种生活时,生活的单调和索然无味正是使他感到惊愕的)。坐在那堂堂皇皇的西班牙椅子里,同阿特尔涅纵论天下大事,这是一种享受。虽说他目下的境况显得危如累卵,但他总是不把菲利普说得心花怒放是不会放他回哈林顿街的。起先,菲利普为了使先前的学业不致荒疏,一度想发愤学习他的医学教科书,但他发觉这种努力毫无成效。干了一天累人筋骨的工作下来,心思说什么也集中不到书上去,而且在他还不知得等上多久才能重返医院的情况下,就是在工作之余再埋头攻读,似乎也无济于事。他多少次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病房,但一觉醒来,内心却痛苦不已。看到房间里还睡着别人,菲利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烦。他生来独处惯了的,而现在却成天要同别人混在一起,不能独自清静片刻,这事令人毛骨悚然。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发觉要战胜自己的绝望情绪是何其困难啊!他知道他只能继续干他的顾客招待员的工作,没完没了地说些“先向右拐,左边第二个房间,夫人”诸如此类的话。只要他不被撵出商店,也就谢天谢地了!因为参战的店员们很快就会复员回来,公司曾经答应保留他们的职位的,这样一来,另外一批人就得卷铺盖滚蛋。他将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以保全他现有的这一低贱的差使。 只有一件事才能使他摆脱目下的困境,那就是他那位牧师大伯早日去见上帝。到那时,他可以获得几百英镑,有了这笔钱,他就能够在医院修完全部课程。菲利普渐渐一心一意地期盼着那老头儿快快死去。他掐指计算着他大伯还能在人间赖上多久。他大伯早过了古稀之年,具体岁数菲利普也说不上来,不过至少也有七十五岁了,还身患慢性支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很厉害。虽然有关老年慢性支气管炎的细节,菲利普已是烂熟于心,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查阅着医学书籍。来一个严酷的冬天就够那个老东西受的了。菲利普一心只盼老天来股寒流,下场暴雨。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里盘旋着。他简直成了个偏执狂。高温也能影响威廉大伯的身体健康,而在八月里,就有三个星期的炎暑天气。菲利普脑子里想,说不定哪一天会接到一封报告牧师突然去世的唁电,他想象到那时他心中会有说不出的宽慰。他人站在楼梯的高处,把人们引向各个不同的部门,可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地盘算着如何花那笔钱。究竟能到手多少钱,他也说不清楚,也许最多不过五百英镑。不过,即使只有这么点钱,也足够派用场的了。他将立即离开这家商店,他才不愿提什么辞职书呢!接着去把箱子一捆,跟谁也不打招呼,就一走了之。然后他将回医院去。这是第一步。到时候,功课会不会忘了好多了呢?这不打紧!只消半年,他就可以把荒废的功课全部补起来,一旦准备好后,他就参加三个项目的考试,先考妇产学,接下来再考内科学和外科学。蓦地,一阵悸怕袭上了菲利普的心头,生怕他大伯会不顾所许下的诺言而把遗产捐赠给教区或教堂。这个想法使得菲利普忧心忡忡。他大伯还不至于会残忍到这种地步吧。不过,事情果真如此,他将干些什么,心里早已拿定主意了,绝不会让这种日子拖得过久的。他之所以还能忍气吞声地活着,就是因为他还有所指望。没有了希望,也就没有了恐惧。到那时,唯一的断然措施就是自杀。想到自杀,菲利普考虑得很具体,很周到,连该吃哪一种既致命而又无痛楚的药,以及如何弄到这种药等问题都想到了。想到这里,他胆气倍增。倘若事情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办法对付的。 “靠右边的第二个门,夫人,在楼下。左边第一个门,走进去就行。菲利普斯先生,请向前走。” 菲利普每月值一个星期的班。他得在清晨七时赶到商店,去监督清洁工。清扫完毕后,他得把蒙在框架上和模特儿身上的挡灰布取下来。然后,到了傍晚,店员们下班之后,他又得把挡灰布盖在框架和模特儿上面,同时还得跟那些清洁工“合伙”打扫店堂。这可是桩吃灰尘的肮脏工作。在店里是不准看书、写字和抽烟的,他只得在店内四周踱步,因此,时间过得令人厌倦地缓慢。九点半下班时,公司免费供应他一顿晚餐,这是唯一的慰藉。下午五点用过茶点后,他的食欲仍然十分旺盛,所以这时送上来的公司供应的面包、奶酪和充裕的可可,吃在嘴里还是香喷喷的。 菲利普来到莱恩公司三个月以后的一天,进货员桑普森先生怒气冲冲地走进服装部里来。经理进来时凑巧注意了一下服装橱窗,便派人把桑普森先生请了去,当他的面把橱窗的色彩设计狠狠地挖苦了一番。对上司的讽刺挖苦,桑普森先生无可奈何,只得默默忍受,可是一回来便把气出在店员们的头上,把那位负责布置橱窗的可怜的家伙骂了个狗血喷头。 “要想干好一件事情,就得自己亲自动手,”桑普森先生咆哮着。“我过去一直是这样说的,以后还要这样讲。什么事也不能交由你们这批王八蛋来干。你们不都说自己聪明吗?嘿,聪明个屁!” 他就指着店员们的鼻子骂着,彷佛这些话是世上最最刻毒的骂人话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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