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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一〇一〗

  菲利普举手按门铃的当儿,窗口探出一个脑袋,不一会儿,他听到楼梯上一阵杂乱的咚咚脚步声,这是孩子们冲下楼给他开门来了。他弯下腰,仰起一张苍白、急切、憔悴的脸,让孩子们挨着亲吻。孩子们对他充满了爱慕之情,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为了使自己喘过气来,他跟孩子们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聊着,在楼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此时他有点儿歇斯底里的,几乎什么事情都会引起他大哭一场。孩子们问他上个星期天为何不来他们家,他回答说病了。他们想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病,而菲利普为了同他们逗趣,回答说是患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病症,那病名非驴非马,听上去既像希腊文,又像拉丁文,模棱两可的(医学专门术语里希腊、拉丁两种文字混合在一起的现象多得是)。他们听后一个个高兴地尖叫起来。他们把菲利普拖进客厅,要他把那个病名再说一遍,好让他们的父亲也长点见识。阿特尔涅站了起来,同菲利普握了握手。他瞪视着菲利普,不过他生就一双圆圆的、向前凸出的眼睛,那样子看上去总是在虎视眈眈地望着别人似的。菲利普闹不清楚,为什么今天这种场合会使自己忸怩不安。

  “上星期天,我们都牵念你哩,”阿特尔涅说道。

  菲利普一说谎,没有不脸红的,因而此刻当他解释完毕为何没来的原因以后,他那张脸涨得通红通红。这当儿,阿特尔涅太太走了进来,上前同菲利普握了握手。

  “我希望你好些了,凯里先生,”她说。

  菲利普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她怎么会想到他身体不好呢?因为他跟随孩子们上楼时,厨房门一直是紧闭着的啊,再说孩子们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呀。

  “晚饭再有十分钟还好不了,”阿特尔涅太太慢吞吞地拖长声音说。“等晚饭的这会儿,你先来一杯牛奶打鸡蛋好吗?”

  阿特尔涅太太脸上显出一种关切的神色,这使得菲利普局促不安起来。他强颜欢笑,回答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饿。见莎莉走进来摆台布,菲利普便立即拿她开玩笑。家里人都开她玩笑,说她将来会长得跟阿特尔涅太太的一位姑姑一样胖。这位姑姑名叫伊莉萨白,孩子们谁也没见过她,只把她当作令人生厌的体态臃肿的典型而已。

  “嘿,莎莉,自上次见到你以来,发生了一个什么变化呀?”

  “据我所知,什么变化也没有。”

  “我相信你一直在长膘。”

  “我深信你长不了膘,”她反唇相讥,“你完全成了个骷髅。”

  菲利普的脸刷地红了。

  “你这就不对啰,莎莉,”她的父亲嚷道。“罚你一根金头发。珍妮,去拿把大剪刀来。”

  “嗯,他是很瘦嘛,爸爸,”莎莉抗辩说,“简直骨瘦如柴。”

  “这不是问题的要害,孩子。他完全有权利瘦吧,可是你过度肥胖却有失体面。”

  他说话的当儿,扬扬自得地用手搂住莎莉的腰,并用赞叹的目光注视着她。

  “让我把台布铺好,爸爸。要是我轻快了,有些人也不见得会来关心这件事。”

  “不正经的小丫头!”阿特尔涅叫了一声,一只手戏剧性地挥了挥。“她老是用嘲笑来刺激我,说什么约瑟夫已经向她求婚了。约瑟夫是在霍尔本开珠宝店的那个莱维的一个儿子。”

  “莎莉,你有没有接受他的求婚呀?”菲利普问道。

  “你到这时还不了解我父亲吗?他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嗯,要是他还没有向你求婚的话,”阿特尔涅又嚷道,“我向圣乔治和可爱的英格兰发誓,我就去扭住他的鼻子,要他立即回答我他究竟居心何在。”

  〔注①:英国的守护神。〕

  “请坐下,爸爸,晚饭已做好了。喂,孩子们,你们都听着,统统出去,都去洗手,一个也别想溜,我要检查你们的手,然后才让你们吃饭。好,快走!”

  菲利普觉得饿极了,可当真要吃时,又没有胃口,一点儿东西都咽不下去。他脑子疲惫不堪。他竟没有注意到阿特尔涅一反常态,只顾闷着头吃饭,很少说话。坐在这舒适宜人的屋子里,菲利普感到宽慰,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仍不时地抬头向窗外张望。这天刮着暴风,下着暴雨。蛮好的天气给搅了。外面寒气袭人,凄风呼啸,阵阵暴雨哗啦啦地拍打着窗户。菲利普心里犯起愁来,不知今晚在何处安身。阿特尔涅一家睡觉挺早的,他待在这儿,至迟不得超过十点钟。一想到要走进那凄风苦雨的黑暗中去,菲利普的心不由得一沉。对他来说,待在朋友家里,那黑漆漆的夜要比他孤单单地一人待在户外显得更加可怕。他不时地劝慰自己,还有许多人也将在户外过夜。他几次想通过说话来引开自己的思绪,但是话刚说出一半,一听到雨点敲打窗户发出的噼噼啪啪声又缩了回去,不觉胆战心惊。

  “这倒像三月里的天气,”阿特尔涅说,“没有谁喜欢在这种天气里去渡英吉利海峡。”

  不一会儿,晚饭吃好了,莎莉进来收拾餐桌。

  “这种两便士的蹩脚货,你想不想也来一根!”阿特尔涅说着,随手递给菲利普一支雪茄烟。

  菲利普接过雪茄,并高高兴兴地吸了一口。这口烟下肚,心里着实畅快。莎莉收拾完毕后,阿特尔涅关照她随手把门关好。

  “这下没人来打扰我们了,”他转过脸来对菲利普说。“我事先跟贝蒂说好的,我不叫,不准让孩子们进来。”

  菲利普听后不觉诧异,但是还没来得及领会他的意思,阿特尔涅用惯常的动作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接着往下说道:

  “上星期天我写给你一封信,询问你出什么事没有。见你不回信,我星期三跑到你的住处找你去了。”

  菲利普把头转向别处,默然不语。他的心怦怦直跳。阿特尔涅一言不发。眨眼间,房间里一片沉寂。菲利普忍受不了,但又想不出一句话来。

  “你的房东太太告诉我,说你打上星期六晚上起就没住在那儿,而且还说你还欠着上个月的房钱没付。这个星期你都睡在哪儿了?”

  这个问题菲利普实在不想回答。他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窗外。

  “没地方可去。”

  “我一直想法找到你。”

  “为什么?”菲利普问了一声。

  “贝蒂和我的日子也一直很穷,我们还得抚养孩子。你为什么不上我家来呢?”

  “我不能呀!”

  菲利普生怕自己哇地一声失声痛哭。他感到周身软弱无力。他闭上双眼,皱了皱眉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他突然忿恨起阿特尔涅来了,恨阿特尔涅不让他清静。他的精神彻底垮了。此时,他的双目依然紧闭着,为了使自己的语调平稳,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把上几个星期的遭遇一股脑儿都告诉了阿特尔涅。在诉说的过程中,菲利普似乎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愚蠢,这使得他更加语无伦次。他感到阿特尔涅会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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