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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你享有一种非常罕见、非常微妙的特权吗?当然啰,你应该使出浑身解数,来证明你的高尚的品德是足以信赖的。”

  “这种罕见的、微妙的特权,我可担当不起呀,”菲利普顶了一句。

  每当提及钱的事儿,伦纳德·厄普姜总是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而且,他那敏感的天性总是变得激忿起来。

  “克朗肖的举止言谈本来还有些优美的东西,可都被你的死乞白赖给搅了。你应该给你所体会不到的微妙的想象留些余地嘛。”

  菲利普的脸色阴沉。

  “我们一起去找克朗肖评评理,”菲利普态度冷冷地说。

  那位诗人正躺在床上看书,嘴里还叼着烟斗呢。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臭味。尽管菲利普常来打扫收拾,但房间里还是邋里邋遢的。看来,克朗肖住到哪儿,哪儿就休想干净。克朗肖看见他们俩走了进来,便摘下了眼镜。此时,菲利普简直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厄普姜说你埋怨我老是催你去请医生看病,”菲利普说。“我要你去看病,是因为你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再说,你一直不去找医生看病的话,那我就无法得到健康证明书。一旦你去世,我可要被传讯,还会为没请医生一事受到指责。”

  “这一点我倒没想到。我原以为你催我去看病,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你自个儿着想的。那好吧,你愿什么时候请医生来,我就什么时候看病。”

  菲利普沉默不语,只是以难以察觉的动作耸了耸双肩。一直在注视着他的克朗肖不由得哧哧笑了起来。

  “别生气嘛,亲爱的。我晓得,你想为我做你所能做到的一切。那就请你去叫医生来吧。说不定他真能帮点我的忙呢。至少说,这样可以使你得到些安慰。”接着,他把目光转向厄普姜。“你是个地道的蠢货,伦纳德。你怎么想起来去伤他的心呢?除了在我死后为我写篇漂亮的文章外,你啥也不会为我做的。我一向了解你。”

  次日,菲利普跑去找蒂勒尔大夫。他想只要他把克朗肖的病情一讲,蒂勒尔大夫那个人准感兴趣。事情果真是这样。蒂勒尔大夫一下班,就跟着菲利普来到肯宁顿大街。他完全同意菲利普早先讲的那番话,也认为克朗肖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他送进医院,”他对菲利普说道。“可以安排他住在单人病房里。”

  “说啥他也不会肯的。”

  “要知道,他每分钟都有死亡的可能。要不,很可能还会再次生肺炎。”

  菲利普点点头。蒂勒尔大夫又嘱咐了几句,并答应菲利普他随叫随到。临走时,他还留下了自己的地址。菲利普送走大夫,回到克朗肖的身边,发觉他正沉静地捧着一本书看呢。克朗肖连问一声医生有何嘱咐都没有问。

  “亲爱的老弟,这下你该满意了吧?”他问道。

  “我想,你说啥也不会照蒂勒尔大夫的嘱咐去做的,对不?”

  “那自然啰,”克朗肖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八十五〗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黄昏,菲利普从医院下班回到寓所,敲了敲克朗肖的房门,见里面没有动静,便推门走了进去。克朗肖蜷曲着身子侧卧着,菲利普来到床头前。他不知克朗肖是在睡梦中呢,还是同往常一样,只是躺在床上生闷气。看到他的嘴巴张着,菲利普不由得一惊。他摸了摸克朗肖的肩头,不禁惊叫了起来,连忙把手伸进克朗肖的衬衫底下试试心跳,他一下呆住了,惶然不知所措。绝望之中,他掏出镜子放在克朗肖的嘴上,因为他曾经听说以前人们也是这样做的。看到自己独自同克朗肖的尸体待在一起,菲利普感到惊恐不安。他身上衣帽齐全,便噔噔跑下楼去,来到街上,跳上一辆马车,直奔哈利大街。幸好蒂勒尔大夫在家。

  “嘿,请你立即跟我走一趟好吧?我想克朗肖已经死了。”

  “他死了,我去也没多大用处,对不?”

  “你能陪我走一趟,我将感激不尽。我已叫了辆马车,就停在门口。只消半个小时,你就可以回来的。”

  蒂勒尔戴上了帽子。在马车里,他问了菲利普一两个问题。

  “今天早晨我走的时候,他的病情也不见得比平时坏呀,”菲利普告诉蒂勒尔大夫说。“可是我刚才走进他的房间时,可把我吓了一跳。想想看,他临终时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您认为当时他知道自己要死吗?”

  这时,克朗肖先前说过的话儿又回响在菲利普的耳边,他暗自思忖着,不知克朗肖在生命即将终止的那一剎那,有没有被死亡的恐惧所吓倒。菲利普设想着自己处于同样的境地,面对死神的威胁,必然会惊惶失色,更何况克朗肖临终时,身边连一个安慰的人都没有哇。

  “你的心情很不好,”蒂勒尔大夫说。

  蒂勒尔大夫睁着晶莹闪烁的蓝眼睛凝视着菲利普,目光中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他在看过克朗肖的尸体后对菲利普说:

  “他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了。我认为他是在睡眠中死去的。病人有时候是这样咽气的。”

  克朗肖的躯体缩作一团,不堪入目,没有一点人样。蒂勒尔大夫平心静气地盯视着尸体,接着下意识地掏出怀表瞥了一眼。

  “嗯,我得走了。待会儿我派人给你送死亡证明书来。我想你该给他的亲属报丧。”

  “我想他并没有什么亲属,”菲利普答了一句。

  “那葬礼怎么办?”

  “喔,这由我来操持。”

  蒂勒尔大夫朝菲利普瞥了一眼,肚里盘算着他该不该为葬礼掏几个英镑。他对菲利普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说不定菲利普完全有能力承担这笔费用,要是这时他提出掏钱的话,菲利普也许会觉得此举太不礼貌。

  “唔,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好了,”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菲利普陪他走到门口,两人便分手了。菲利普径直去电报局拍了个电报,向伦纳德·厄普姜报丧。然后,菲利普去找殡仪员。每天上医院时,菲利普都得经过这位殡仪员的店面,橱窗里一块黑布上写的“经济、迅速、得体”六个银光闪闪的大字,陈列在橱窗里的两口棺材模型,常常吸引住他的注意力。这位殡仪员是个矮胖的犹太人,一头黑色鬈发,又长又油腻,在一根粗壮的手指上套了只钻石戒指。他用一种既颐指气使又神情温和的态度接待了上门来的菲利普。他不久便发觉菲利普一筹莫展,于是答应立即派个妇人去张罗必不可少的事宜。他建议举办的葬礼颇有些气派;而菲利普看到这位殡仪员似乎认为他的异议有些儿吝啬,不觉自惭形秽起来。为这区区小事而同他讨价还价,实在有失体面。因此,菲利普最后同意承担这笔他根本承担不起的费用。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先生,”殡仪员说,“您不希望大肆铺张——而我自己也不喜欢摆阔讲场面——可是,您希望把事情办得体体面面的呀。您尽管放心,把事情交给我好了。我一定尽力让您少花钱,而把事情办得既妥贴又得体。我就说这么些,也没别的可说了。”

  菲利普回家吃晚饭。在这当儿,那个妇人上门来陈殓克朗肖的遗体。不一会儿,伦纳德·厄普姜打来的电报送到了。

  惊悉噩耗,痛悼不已。今晚外出聚餐,不能前往,颇为遗憾。明日一早见您。深表同情。厄普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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