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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他急忙跑到楼下对门房说,她肯定是在房间里。他刚收到她的一封信,担心出了什么意外。他建议把门撬开。起初门房板着脸,不想听他说话,后来知道事态严重,一时又慌了手脚。他负不起破门而入的责任,坚持要把警察署长请来。他们一块儿到了警察署,然后又找来了锁匠。菲利普了解到普赖斯小姐还欠着上个季度的房租。元旦那天,也没给门房礼物,而门房根据惯例,认为元旦佳节从房客那儿到手件把礼物乃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四人一起上了楼,又敲了敲门,还是无人应答。锁匠动手开锁,最后大家总算进了房间。菲利普大叫一声,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这个可怜的姑娘已上吊自尽了——绳索就套在天花板的铁钩上,而这钩子是先前某个房客用来挂床帘的。她把自己的小床挪到一边,先站在椅子上,随后用两脚把椅子蹬开。椅子现在就横倒在地上。他们割断绳索,把她放下来。她的身子早已凉透了。

  〖四十九〗

  从菲利普多方面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范妮·普赖斯的境遇够惨的。平时,画室里的女同学常结伴去餐馆用餐,唯独她范妮·普赖斯从未凑过这份热闹,所以她们免不了要在背后嘀咕几句。其实原因很清楚:她一贫如洗,哪有钱上馆子。菲利普想起他初来巴黎时曾同她在一块儿吃过一顿午餐,当时她那副狼吞虎咽的馋相,菲利普看了不胜厌恶,现在他明白过来,她原来并非嘴馋贪吃,而实在是饿坏了。她平日吃些什么,看门人给菲利普讲了:每天给她留一瓶牛奶,面包由她自个儿买,中午她从学校回来,啃半个面包,喝半瓶牛奶,剩下的就留在晚上吃。一年四季天天如此。想到她生前忍饥挨饿,一定受够了苦,菲利普不由得一阵心酸。她从来不让人知道自己比谁都穷;她显然已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连画室的学费也付不出。她的一方斗室里,空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家具。至于她的衣服,除了那件一年穿到头的破旧棕色裙衫外,就再没有什么了。菲利普翻看她的遗物,想找到个把亲友的地址,好同他连系。他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菲利普的名字,一连写了几十次。他像当头挨了一棍子似地愣住了。想来她准是爱上自己了哩。那具悬梁高挂、裹在棕色衣衫里的形销骨立的尸体,顿时浮现在眼前,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要是她心里果真有他,那干嘛不开口向他求助呢?他肯定乐意尽力周济的嘛。当初不该明知她对自己有特殊的感情,竟然装聋作哑,漠然置之,现在想来,心里悔恨交集。她遗书中的那句留言,包含着几多哀怨:想到让别人来碰我的身子,我简直受不了。她是活活给饥饿逼死的。

  菲利普终于找到了一封落款为“家兄艾伯特”的信件。信是在两三个星期之前从萨比顿区某街寄来的,信中一口回绝了商借五英镑的请求。写信人说,他有家室之累,得为妻子儿女着想;他不认为自己有理由可随意借钱给别人。他劝范妮回伦敦设法谋个差事。菲利普给艾伯特·普赖斯发了份电报。不久,回电来了:

  “深感悲恸。商务繁忙,难以脱身。是否非来不可?普赖斯。”

  〔注①:伦敦市郊的一个行政区。〕

  菲利普又去了份简短的电报,请他务必拨冗前来。第二天早上,一个陌生人来画室找他。

  “我叫普赖斯,”菲利普把门打开,对方自我介绍说。

  来人略带几分粗俗之气,穿一身黑衣服,圆顶礼帽上扎了根薄条带。他那笨手笨脚的模样有点像范妮。他蓄着一撮短须,一口的伦敦士腔。菲利普请他进了屋子。在菲利普向他详述出事经过以及他如何料理后事的时候,他不时斜睨着眼四下打量。

  “我就不必去看她的遗体了吧,呃?”艾伯特·普赖斯问。“我的神经比较脆弱,受不了一点儿刺激。”

  他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他是个橡胶商,家里有老婆和三个孩子。范妮原是当家庭教师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好端端的差事不干,非要跑到巴黎来不可。

  “我和内人都对她说,巴黎可不是姑娘家待的地方。干画画这一行赚不了钱的——历来如此嘛。”

  不难看出,他们兄妹俩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他抱怨她不该自寻短见,死了还要给他添麻烦。他不愿让人说他妹妹是迫于贫困才走此绝路的,因为这似乎有辱他们家的门庭。他忽然想到,她走这一步会不会出于某种较为体面的动机。

  “我想她总不至于同哪个男人有什么瓜葛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巴黎这个地方,无奇不有嘛,她也许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才不得已这么干的呢。”

  菲利普感到自己脸上发烫,心里暗暗诅咒自己的软心肠。普赖斯那对刺人的小眼睛,似乎在怀疑菲利普和他妹妹有什么私情。

  “我相信令妹的贞操是无可指摘的,”他以坚决的口气答道,“她自寻短见是因为她快饿死了。”

  “嗯,您这么一说,可使她家里人感到难堪啰,凯里先生。她只需给我来封信就行了。我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妹妹缺吃少穿的嘛。”

  菲利普正是看了这位兄长拒绝借钱的信才知道他地址的,可菲利普只是耸了耸肩:何必当面揭穿他的谎言呢。他十分讨厌这个小个儿男人,只求能尽快地把他打发走。艾伯特·普赖斯也希望能快点把事办完,及早回伦敦去。他们来到可怜的范妮生前住的小斗室。艾伯特·普赖斯看了看屋子里的画和家具。

  “在艺术方面我可不想充内行,”他说,“我想这些画还可以卖几个子儿的,是吗?”

  “一文不值,”菲利普说。

  “这些家具值不了十个先令。”

  艾伯特·普赖斯对法语一窍不通,凡事都得由菲利普出面张罗。看来还得经过一道道没完没了的手续,才能让那具可怜的遗体安然入土。从这儿取到证件,得上那儿去盖印儿,还得求见不少盲老爷。一连三天,菲利普从早一直忙到晚,简直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最后,他总算和艾伯特·普赖斯一起,跟随在灵车后面,朝蒙帕纳斯公墓走去。

  “我也希望把丧事办得体面些,”艾伯特·普赖斯说,“不过,想想白白把钱往水里扔,实在没意思。”

  灰蒙蒙的早晨,寒意侵人,草草举行的葬礼显得分外凄凉。参加葬礼的还有另外五六个人,都是和范妮·普赖斯在画室里共过学的同窗:奥特太太——因为她身为司库,自认为参加葬礼责无旁贷;露思·查利斯——因为她心地善良;此外还有劳森、克拉顿和弗拉纳根。她生前从未得到过这些人的好感。菲利普纵目望去,只见碑石林立,有的简陋、粗糙,有的浮华俗气,不堪入目。菲利普看着看着不由得一阵哆嗦。眼前这一片景象好不肃杀凄然。他们离开公墓时,艾伯特·普赖斯要菲利普陪他一起去吃午饭。菲利普一则对他十分厌恶,二则感到困顿异常(这些天来他一直眠不安神,老是梦见身裹破旧棕色衣服的范妮·普赖斯悬梁高挂的惨状),很想一口回绝,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推托。

  “你领我去一家上等馆子,让咱俩吃顿象样的午餐。这种事儿糟透了,真叫我的神经受不了。”

  “拉夫组餐厅可算是这儿附近最上乘的一家馆子了,”菲利普答道。

  艾伯特·普赖斯在一张天鹅绒靠椅上坐定身子,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他要了份丰盛的午餐,外加一瓶酒。

  “嘿,我真高兴,事情总算办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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