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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刚才菲利普进画室时,人们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模特儿淡漠地瞟了他一眼,现在再没人注意他了。菲利普面前的画架上,铺着一张漂亮挺刮的画纸,他局促不安地注视着模特儿,不知该从何处落笔才好。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裸体女人。这个模特儿年纪不轻了,乳房已趋萎缩,失去了光泽的金发,像一蓬乱草似地耷拉在脑门上,满脸尽是一块块显眼的雀斑。他朝普赖斯小姐的作品瞥了一眼。这幅画她刚画了两天,看来已遇上麻烦。由于她老是用橡皮擦拭,画面已搞得邋里邋遢。在菲利普看来,她笔下的人体全走了样,不知画的啥名堂。

  “我早该想到,自己画起来不至于比这更糟吧,”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着手先画头部,打算慢慢往下画。但不知怎么的,他发现同样是画头,写生却要比单凭想象作画难得多。他卡住了,再也画不下去。他朝普赖斯小姐瞥了一眼。她正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画着。她心情热切,连眉头都不觉紧皱起来,目光中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画室里很热,她额头上沁出了一颗颗汗珠。普赖斯小姐今年二十六岁,一头浓密的金褐色柔发,发丝光滑美丽,可惜梳理得很马虎,她把头发打前额往后一挽,草草束成个大发髻。大脸盘上嵌着一对小眼睛,五官宽阔而扁平;皮肤白里泛青,带着几分怪异的病态,双颊不见一丝血色。她看上去像是从来不梳洗打扮似的,人们不禁要纳闷:她晚上说不定儿是和衣而睡的呢。她生性沉默,不苟言笑。第二次休息时,她退后一步,端详着自己的大作。

  “不知怎么搞的,老是不顺手,”她说,“不过,我也算把心思放在上面了。”她转脸朝菲利普。“你进展如何?”

  “糟透了,”菲利普苦笑着应了一声。

  她看了看他的画。

  “你这么个画法哪成呢!你得先用笔比划一下,然后得在纸上框好轮廓线。”她干净利落地给他示范了一下。她这番真挚情意委实打动了菲利普,可她那毫无韵致的仪态还是让菲利普感到不悦。他感谢了她的热心指点,又重新操起画笔来。到这时候,其他学画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到齐了,这会儿姗姗而来的人大多是男的,因为女的总是一早就来了。今年这时候(虽说季节还早了点),画室已是人满为患。过了一会,走进来一个青年,稀疏的黑发,特大的鼻子,一张长脸不由得叫人联想起马来。他在菲利普身旁坐下,并且隔着菲利普朝普赖斯小姐一点头。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她说,“是不是刚起床?”

  “今天是这么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我想,我得躺在床上,好好想象一下户外的景色有多美。”

  菲利普会意一笑。普赖斯小姐却挺顶真,不把这话当玩笑看待。

  “这种做法真有点好笑。照我的想法,及早起床,趁天气大好出外逛逛,这才更加在理呢。”

  “看来要想当个幽默家还真不容易呢,”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

  他似乎还不想立即动笔,只是朝自己的画布望了一眼。他正在给画上水彩,这个模特儿的草图,他昨天就勾勒好了。他转身对菲利普说。

  “您刚从英国来吧?”

  “是的。”

  “你怎么会跑到阿米特拉诺学校来的?”

  “我只晓得这么一所美术学校。”

  “但愿你来这儿时没存非分之想,以为在这儿可以学到点最起码的有用本事。”

  “阿米特拉诺可是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学校,”普赖斯小姐说,“这样认认真真对待艺术的学校,还不见有第二所呢。”

  “难道对待艺术就非得认真不可?”年轻人问。既然普赖斯小姐的回答只是轻蔑地一耸肩,他也就自顾自往下说了:“不过关键还在于:所有的美术学校全都自视太高。显然全都学究气十足。而这儿所以为害较浅,就因为这儿的教学比别处更为无能,在这儿啥也学不到手……”

  “那您干嘛要上这儿来呢?”菲利普插嘴问。

  “我找到了快捷方式坦途,却还是在走老路。普赖斯小姐文化素养很高,一定记得这句话的拉丁语原文吧。”

  “希望你谈话时别把我牵扯进去,克拉顿先生,”普赖斯小姐毫不客气地说。

  “学习绘画的唯一途径,”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是租间小画室,雇个模特儿,靠自己闯出条路来。”

  “这似乎并不难做到,”菲利普说。

  “这可需要钱吶,”克拉顿接口说。

  克拉顿开始动笔了,菲利普打眼角里偷偷打量他。只见他高高的个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宽大的骨架似乎突到肌体的外面;两肘尖削,差不多快要把他破外套的袖管给撑破了。裤子的臀部已经磨破,每只靴子上都打了个难看的补钉。普赖斯小姐站起身,朝着菲利普的画架走过来。

  “如果克拉顿先生肯闭上嘴安静一会儿,我就过来帮你一下,”她说。

  “普赖斯小姐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有几分幽默,”克拉顿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自己的画面,“而她讨厌我,则是因为我有几分才气。”

  克拉顿煞有介事地说着,菲利普瞧着他那只模样古怪的大鼻子,觉得他的话听上去格外好笑,忍不住噗哧了一声。普赖斯小姐却气得满脸通红。

  “这儿除你之外,谁也没埋怨过你有才气。”

  “这儿唯独我的意见,我觉得最不足取。”

  普赖斯小姐开始品评菲利普的习作。她滔滔不绝地谈到剖视、结构、平面、线条,以及其他许多菲利普一窍不通的东西。她在这儿画室已经待了好长一段时间,通晓教师们再三强调的绘画要领,她一口气点出了菲利普习作中的各种毛病,然而讲不出个矫枉匡正的道道来。

  “多谢你这么不厌其烦地开导我,”菲利普说。

  “哦,没什么,”她回答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刚来这里时,别人也是这么指点我的,不管是谁,我都乐意效劳。”

  “普赖斯小姐要想说的是,她向您传经赐教,纯粹是出于责任感,而并非是由于您本人有什么迷人的魅力,”克拉顿说。

  普赖斯小姐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画画。

  时钟敲了十二下,模特儿如释重负般地叫了一声,从画台上走下来。

  普赖斯小姐收拾好自己的画具。

  “我们有些人要去格雷维亚餐馆就餐,”她对菲利普说,并乜了克拉顿一眼。“我自己一向是在家里吃午饭的。”

  “如果你不介意,就让我陪你去格雷维亚餐馆吧,”克拉顿说。

  菲利普道了谢,起身准备离开画室。没走几步,奥特太太过来问他今天学画的情况如何。

  “范妮·普赖斯可手把手教你了?”她询问道。“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旁边,因为我知道,只要她乐意,她还是有这点能耐的。这个姑娘不怎么讨人喜欢,脾气又坏,她自己也不会作画。不过,她懂得作画的诀窍,只要她不嫌麻烦,倒可以给新来者指点一下迷津的。”

  他们走上大街的时候,克拉顿对菲利普说:

  “范妮·普赖斯对你的印象不错,你最好留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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