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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菲利普接受了邀请。散步的人不少哩,有教授太太的两个女儿,另外两位姑娘,一个美国大学生,再加上菲利普。菲利普走在安娜和赫德威格小姐的旁边。他有点忐忑不安。他从来没和姑娘打过交道。在布莱克斯泰勃,只有一些农家姑娘和当地商人的小姐。他知道她们的芳名,同她们打过几个照面,但他怯生生的,总以为她们在笑话他的残疾。牧师和凯里太太自视高人一等,不同于地位低下的庄稼人,菲利普也欣然接受了这种看法。医生有两个女儿,但年纪都比菲利普大得多,在菲利普还是小孩的时候就相继嫁给了医生的两位助手。学校里有些学生认识两三个胆量有余而庄重不足的姑娘,同学间蜚短流长,说他们和那些姑娘有私情,这很可能是出于男性的想入非非,故意危言耸听。这类传闻常使菲利普不胜震怖,但表面上,他总装出一副清高、不屑一听的神气。他的想象力,还有他看过的书籍,在他心中唤起一种要在女子面前保持拜伦式风度的愿望。他一方面怀有病态的羞涩心理,一方面又确信自己应该作出风流倜傥的骑士风度,结果被折腾得不知如何是好。此刻,他觉得正该显得聪明潇洒、风趣大方才是,哪知脑子里却偏偏空空如也,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句话来。教授太太的女儿安娜小姐出于责任感,不时同他攀谈几句,但她身旁的那位姑娘却难得启口,时而转动那对如流星的眸子乜他一眼,间或还在一旁纵声大笑,搞得他越发心慌意乱。菲利普觉得自己在她眼里一定可笑极了。他们沿着山麓,在松林中缓缓而行,松树沁人肺腑的阵阵幽香,使菲利普心旷神怡。天气暖洋洋的,晴空里不见一丝云翳。最后他们来到一处高地,居高临下,只见莱茵河流域跃然展现在他们面前。广阔的田野、远处的城市沐浴在阳光之中,金光闪烁。其间更有莱茵河曲折蜿蜒,宛如银色的缎带。在菲利普所熟悉的肯特郡那一隅,很少见到这等开阔的一马平川,只有凭海远眺,才能见到天地相连的胜景。眼前这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使他的心灵激起一阵奇特的、难以描述的震颤。他猛地陶醉在幸福之中。尽管他自己并不了解,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领悟到了美,而且没有被奇异的感情所冲淡。他们,就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长凳上,其余的则继续往前去了。两位姑娘用德语快速交谈着,而菲利普毫不理会她们近在咫尺,尽情饱览眼前的绮丽风光。

  “天啊,我真幸福!”他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二十三〗

  菲利普偶尔也想到坎特伯雷皇家公学,而每当他回想起以前他们某时某刻正在干些什么的时候,就禁不住暗自发笑。他常常梦见自己还待在那儿,等他一觉醒来意识到自己是躺在角楼的小房间内,心里立刻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他从床头就可以望见飘浮在蓝天里的大团大团积云。他尽情享受着自由的乐趣。他愿意何时安寝就何时安寝,高兴何时起床就何时起床。再没有人在他面前发号施令,要他做这做那了。他忽然想到今后无需再违心撒谎了。

  根据安排,由欧林教授教菲利普拉丁语和德语,一个法国人每天上门来给他上法语课;此外,教授夫人还推荐一位英国人教他数学。此人名叫沃顿,目前在海德堡大学攻读语言学,打算得个学位。菲利普每天早晨去他那儿。他住在一幢破房子的顶楼上,那房间又脏又乱,满屋子的刺鼻怪味,各种污物散发出五花八门的臭气。菲利普十点钟来到这儿的时候,他往往尚未起床,接着,他便一跃而起,披件邋里邋遢的睡衣,趿双毛毡拖鞋,一面吃着简单的早餐,一面就开始授课了。他矮矮的个儿,由于贪饮啤酒而变得大腹便便。一撮又浓又黑的小胡子,一头蓬蓬松松的乱发。他在德国待了五年,入乡随俗,已十足条顿化了。他得过剑桥的学位,但提起那所大学时,总是语带嘲讽;在海德堡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之后,他将不得不返回英国,开始其教书匠的生涯;而在谈到这种生活前景时,又不胜惶恐。他很喜欢德国大学的生活,无拘无束,悠然自在,而有好友良朋朝夕相伴。他是大学生联合会的会员,答应几时带菲利普去参加大学生饮啤晚会。他手头非常拮据,对菲利普也直言不讳,说给他上课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午餐是吃肉饱口腹呢,还是嚼面包和起司充饥。有时,他一夜狂饮,第二天头疼欲裂,连杯咖啡也喝不下,教课时,自然是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为了应付这种场合,他在床底下藏了几瓶啤酒,一杯酒外加一支烟,就可帮助他承受生活的重担。

  “解酒还须杯中物,”他常常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斟酒,不让酒面泛起泡沫,耽误自己喝酒的工夫。

  随后,他就对菲利普大谈起海德堡大学里的事儿来,什么学生联合会里的两派之争啦,什么决斗啦,还有这位、那位教授的功过是非啦,等等。菲利普从他那儿学到的人情世故要比学到的数学还多。有时候,沃顿向椅背上一靠,呵呵笑着说:

  “瞧,今天咱们什么也没干,你不必付我上课费啦。”

  “噢,没关系,”菲利普说。

  沃顿讲的事儿既新鲜,又极有趣,菲利普感到这要比三角学更重要,说实在的,这门学科他怎么学也搞不懂。现在面前好似打开了一扇生活的窗户,他有机会凭窗向内窥视,而且一面偷看,一面心里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不行,还是把你的臭钱留着吧,”沃顿说。

  “那你午餐吃什么呢?”菲利普微笑着说,因为他对这位老师的经济情况了如指掌。

  沃顿甚至要求菲利普把每节课两先令的束修,从每月一付改为每周一付,这样算起钱来可以少一点麻烦。

  “哦噢,别管我吃些什么。喝瓶啤酒当饭,又不是第一遭。这么一来,头脑反而比任何时候更清醒。”

  说罢,他一骨碌钻到床底下(床上的床单由于不常换洗,已经呈暗灰色),又提出一瓶啤酒来。菲利普年纪还轻,不知晓生活中的神仙事,硬是不肯同他把杯对饮,于是他继续独个儿自斟自酌。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沃顿问道。

  他和菲利普两人干脆把数学这块装门面的幌子扔在一边,越发畅所欲言了。

  “噢,我也不知道,大概一年吧。家里人要我一年之后上牛津念书。”

  沃顿一耸肩,满脸鄙夷之色。菲利普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竟然对那样一所堂堂学府如此大不敬。

  “你上那儿去干啥?无非是到那儿混混,镀一层金罢了。干嘛不在这儿上大学呢?一年时间不管用,得花个五年时间。要知道,生活中有两件宝:思想自由和行动自由。在法国,你有行动的自由,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会出面干预,但是你的思想必须同他人一致。在德国,你的行动必须同他人一致,可是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两件东西都很可贵。就我个人来说,更喜欢思想上的无拘无束。然而在英国,什么自由也没有:被陈规陋习压得透不过气来,既不能无拘无束地思想,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这就因为它是个民主国家。我看美国的情况更糟。”

  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靠,因为他坐的那把椅子一条腿已有点摇晃,要是在他高谈阔论、妙语连珠的当儿,猛然一屁股摔倒在地,岂不大杀风景。

  “年内我得回英国去,但要是我能积蓄点钱,勉勉强强凑合得过去,我就在这儿再待上一年。以后,我无论如何得回去,不得不和这儿的一切分手啦。”他伸出条胳臂朝那间肮脏的顶室四下一挥。屋子里,被褥凌乱,衣服散落了一地,靠墙是一排空啤酒瓶,哪个墙角落里都堆着断脊缺面的破书。“到外省的某个大学去,设法混个语言学教授的教席。到时候我还要打打网球,参加参加茶会。”他忽地收住话头,用疑惑的目光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穿戴整齐,衣领一尘不染,头发梳得漂漂亮亮。“哟,我的上帝,我得洗把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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