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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说来也凑巧,菲利普想去德国的念头,正好和最近布莱克斯泰勃人们议论的某些主张不谋而合。有时候,医生家有些朋友来访小住,他们谈到外界发生的新鲜事儿;八月里来海滨消夏的那些游人,也自有一套独特的观察事物的方式。牧师也听说过,有人认为老式教育目前已不及过去那么管用,他年轻时不为人重视的各种现代语,现在却日见重要。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无所适从。他的一个弟弟有回考试没及格,后来被送去德国念书,由此开创了个先例。但是既然后来他患伤寒死于异国他乡,就只能说明这样的试验实在危险得很。伯侄俩不知磨了多少嘴皮子,最后总算谈妥了:菲利普再回坎特伯雷读一学期,然后就离开那儿。对这样的解决办法,菲利普并不怎么满意。哪知他回学校几天之后校长就对他说:

  “我收到你伯父的一封来信。看来你是想要去德国,他问我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菲利普惊得目瞪口呆。他的保护人竟然说话不算数,这不能不使他火冒三丈。

  “我认为事情已经定啦,先生,”他说。

  “远非如此。我已经写信告诉你伯父,我认为让你中途退学是莫大的错误。”

  菲利普立刻坐下来,给他大伯写了一封措词激烈的信。他也顾不上斟词酌句。那天晚上,他气得连觉也睡不着,一直到深夜还在想这件事;一早醒来,又在细细琢磨他们耍弄自己的手法。菲利普心急如焚地等着回信。过了两三天回信来了,是路易莎伯母写的,写得很婉转,字里行间充满了痛苦,说菲利普不该对他大伯说那种话,搞得他大伯伤心透了,说他不懂得体谅人,没有基督徒的宽容精神;他得知道,他们为他费尽了心血,况且他们年纪比他大得多,究竟什么对他有利,想必更能作出判断。菲利普把拳头捏得紧紧的。这种话他听得多了,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将此奉为金科玉律。他们并不像他自己那样了解实际情况,他们凭哪点可以这么想当然,认为年长必定智高睿深呢?那封信的结尾还提到,凯里先生已经撤回了他给学校的退学通知。

  菲利普满腔怒火,一直憋到下个星期的半休日。学校的半休日一般放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因为星期六下午他们都得去大教堂做礼拜。那天上完课,六年级学生都散了,只有菲利普待着不走。

  “先生,今天下午我想回布莱克斯泰勃,可以吗?”他问。

  “不行,”校长回答得很干脆。

  “我有要紧事同我大伯商量。”

  “你没听到我说‘不行’吗?”

  菲利普二话不说,掉头出了教室。他羞愧难当,心里直想吐。他蒙受了双重羞辱,先是不得不启口求人,继而又被一口回绝。现在他痛恨这位校长。这种极端蛮不讲理的专横作风,真使菲利普揪心。他怒火中烧,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吃过午饭,便抄一条自己很熟悉的小路走到火车站,正好赶上开往布莱克斯泰勃的班车。他走进牧师公馆,看见大伯和伯母正坐在餐室内。

  “嘿,你打哪儿冒出来的?”牧师说。

  很明显,他并不怎么高兴见到菲利普,看上去还有点局促不安。

  “我来是要找您谈谈我离校的事。上回我在这儿的时候,您明明亲口答应了,谁知一星期后又突然变卦了,我想搞清楚你这么出尔反尔究竟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不免对自己的大胆微微感到吃惊,但是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他反正已拿定了主意,所以尽管心头小鹿猛撞不已,还是逼着自己一吐为快。

  “你今天下午来这儿,学校准你假了?”

  “没有。我向珀金斯先生请假,被他一口拒绝了。要是你高兴,不妨写信告诉他我来过这儿了,包管可以让我挨一顿臭骂呢。”

  凯里太太坐在一旁做编结手工,手不住地颤颤抖抖。她看不惯别人争吵,此刻伯侄俩剑拔弩张的场面,使她如坐针毡。

  “要是我真的写信告诉他,你挨骂也是活该,”凯里先生说。

  “你要是想当个地道的告密者,那也成嘛,反正你已经给珀金斯先生写过信了,这种事你内行着呢。”

  菲利普说这些个话实在不高明,正好给了牧师一个求之不得的脱身机会。

  “我可不想再坐在这儿,让你冲着我满口胡言,”他器宇轩昂地说。

  他站起身,阔步走出餐室,进了书房。菲利普听见他砰地关上了房门,而且还上了锁。

  “唉,上帝,但愿我现在满二十一岁就好了。像这样受人钳制糟糕透了。”

  路易莎伯母低声抽泣起来。

  “噢,菲利普,你可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你伯父说话,快去给他赔个不是。”

  “我可没什么要赔不是的。明明是他在耍弄我嘛。让我继续留在那儿念书,还不是白白浪费金钱,但他在乎什么呢?反正又不是他的钱。让一些什么也不懂的人来做我的监护人,真够残忍的。”

  “菲利普!”

  菲利普正口若悬河,发泄着心头怨气,听到她这一声叫唤,猛地闭上了嘴。那是声悲痛欲绝的凄叫。他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刻薄。

  “菲利普,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心肝?你要知道我们费尽心血无非是为了你好。我们知道自己没有经验,这可不比我们自己有过孩子,所以我们只得写信去请教珀金斯先生。”她声音发抖,一时说不下去。“我尽量像母亲那样对待你。我爱你,把你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小不丁点的个儿,风也吹得倒似的,在她老处女似的神态里,含带着几分凄迷的哀怨,菲利普的心被打动了。他喉咙突然一阵梗塞,热泪夺眶而出。

  “真对不起,”他说,“我不是存心要伤您老的心哪。”

  他在她身旁跪下,张开胳膊将她抱住,吻着她那老泪纵横、憔悴的双颊。她伤心地低声饮泣;菲利普似乎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可怜她的一生就这么白白虚度了。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淋漓尽致地流露自己的情感。

  “我知道,我一直不能按我心里想的那样对待你,菲利普,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我的心掏给你。我膝下无儿,就像你幼年丧母一样,够寒心的。”

  菲利普忘却了自己的满腔怒火,忘却了自己的重重心事,只想着怎么让她宽心,他结结巴巴地好言相劝,一边用小手笨拙地抚摸着她的身子。这时,时钟敲响了。他得立即动身去赶火车,只有赶上这趟车,才能及时返回坎特伯雷参加晚点名。当他在火车车厢的一角坐定,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什么也没干成,白跑了一趟。他对自己的懦弱无能感到气愤。牧师旁若无人的傲态,还有他伯母的几滴眼泪,竟搞得自己晕头转向,忘了回家是干什么来的了,真窝囊。然而,在他走后,也不知道那老两口是怎么商量的,结果又有一封信写给了校长。珀金斯先生看到后,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他把信让菲利普看了。上面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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