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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每天晚上,菲利普以最快速度脱去衣服,为的是争取时间,赶在煤气灯熄掉之前完成他的读经任务。他孜孜不倦地阅读经文,就像平时念书一样,那些关于暴虐、欺骗、忘恩负义、不诚实和诡诈的故事,他不加思辨地一一念过去。这般所作所为,要是果真出现在周围的现实生活之中,准会使他惊恐万状,而现在他念到时,却是不置一词地让它们在头脑里一掠而过,因为这些恶行是在上帝的直接授意下干的。“圣经联谊会”的读经办法是交替诵读《旧约》和《新约》中的一个篇章。一天晚上,菲利普看到耶稣基督的这样一段话:

  “你们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无花果树上所行的事,就是对这座山说,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也必成就。

  “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

  〔注①:《马太福音》。〕

  当时,这段话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但事有凑巧,就在两三天后的那个星期天,住在任所的教堂牧师会成员,也把这段话作为他布道的内容。照理说,即使菲利普很想洗耳恭听,恐怕也未必能听清楚,因为皇家公学的学生全被安排在唱诗班的座席上,而布道坛又设在教堂的十字式耳堂的角落处,这样,布道人差不多是完全背对着菲利普他们。再说,距离又那么远,布道人要是想让坐在唱诗班座席上的人听清楚自己的话,那么他不但得生就一副响嗓子,还须懂得演说的诀窍才行。但长期以来,挑选坎特伯雷大教堂牧师会成员的主要依据,照例是教士们的学识造诣,而不注重他们是否具备应付大教堂事务的实际才能。或许是因为菲利普不久前刚读过那段经文,因而传到他耳朵里时倒还清晰可闻。不知怎么地,他突然觉得这些话似乎是针对自己讲的。在布道的过程中,菲利普老是想着那段话。晚上一爬上床,立刻翻开福音书,又找到了那段经文。菲利普尽管对书上讲的一字一句向来深信不疑,但现在发觉《圣经》里有时明明说的是一码事,到头来指的却是另一码事,确是够玄乎的。这儿学校里,他乐意请教的人一个也没有,于是他把问题记在心里,等到圣诞节回家度假时,才找了个机会提出来。一天吃过晚饭,刚做完祷告,凯里太太同往常一样在数点玛丽·安拿进屋来的鸡蛋,并在每只上面标上日期。菲利普站在桌旁假装无精打采地翻看《圣经》。

  “我说呀,威廉大伯,这儿一段话,真是这个意思吗?”

  菲利普用手指按着那段经文,装作无意之间读到的样子。

  凯里先生抬起眼睛,从眼镜框的上方望着菲利普。他正拿着份《布莱克斯泰勃时报》,凑在炉火前面烘烤。那天晚上送来的报纸,油墨还未干透,牧师总要把报纸烘上十分钟,然后才开始看。

  “是哪一节?”

  “嗯,是讲只要心诚,大山也能搬掉的那一节。”

  “假如《圣经》里这么说的,那当然就是这个意思了,菲利普,”凯里太太语调柔和地说,一面顺手操起餐具篮。

  菲利普望着大伯,等他回答。

  “这里有个心诚不诚的问题。”

  “您的意思是说,只要心诚,就一定能把大山搬掉,是这样吗?”

  “要靠心诚感化上帝,”牧师说。

  “好了,该向你大伯道晚安了,菲利普,”路易莎伯母说。“你总不至于今晚就想去搬大山吧?”

  菲利普让大伯在自己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走在凯里太太前头,上楼去了。他想要打听的,已经打听到了。小房间像座冰窖似的,他在换睡衣时,禁不住直发抖。然而菲利普总觉得在艰苦的条件下做祷告,更能博得上帝的欢心。他手脚的冰凉麻木,正是奉献给全能之主的祭品。今晚,他跪倒在地,双手掩面,整个身心都在向上帝祈祷,恳求上帝能使他的跛足恢复正常。同搬走大山相比,这简直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他知道,上帝只要愿意,一举手就能办到;而就他自己来说,内心一片至诚。第二天早晨菲利普结束祷告时,又提出了同样的请求,同时心中还为这项奇迹的出现规定了个日期。

  “哦,上帝,假如仁慈与怜悯乃是您的意愿,就请您赐仁慈与怜悯于我,在我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把我的跛足治好吧。”

  菲利普高兴地把他的祈求编成一套固定词儿。后来在餐室里祷告时又重复了一遍。牧师在念完祷告之后,往往要静默片刻才站起身子,而菲利普就是趁这当儿默诵的。晚上睡觉前,他身穿睡衣,浑身哆嗦着又默告了一遍。他的心不可谓不诚。他一度甚至巴不得假期早点结束。他想到大伯见到自己竟一步三级地飞奔下楼,该是多么惊讶;早餐后,自己和路易莎伯母又得怎么赶着出门去买一双新靴子……想着,想着,他不禁失声笑了出来。还有学校里的那些同学,见了不惊得目瞪口呆才怪呢!

  “喂,凯里,你的脚怎么好啦?”

  “噢,好了就好了呗,”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上一句,似乎这本来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这一来,菲利普尽可以踢足球了。他彷佛见到自己在撒开腿跑呀,跑呀,跑得比谁都快,想到这儿他的心止不住突突猛跳。到复活节学期结束时,学校要举行运动会,他可以参加各种田径赛;他甚至想象到自己飞步跨栏的情景。他可以同正常人完全一样,那些新来的学生,再不会因发现自己的生理缺陷而不胜好奇地一个劲儿打量自己;夏天去浴场洗澡,也不必在脱衣服时战战兢兢,百般防范,然后赶紧把脚藏到水里了——这一切,实在妙不可言。

  菲利普将心灵的全部力量,都倾注在自己的祈祷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对上帝的言词无限信仰。在返校前的那天晚上,他上楼就寝时激动得浑身颤抖不止。户外地面积了一层白雪;甚至路易莎伯母也忍痛破格在自己的卧房里生了火,而菲利普的小房间里冷森森的,连手指也冻麻了。他好不容易才把领扣解开。牙齿不住格格打战。菲利普忽然心生一念:他得以某种异乎寻常的举动来吸引上帝的注意。于是,他把床前的小地毯挪开,好让自己跪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他又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的睡衣太柔软了,可能会惹造物主不快,所以索性把睡衣也脱了,就这么赤裸着身子作祷告。他钻到床上,身子冰凉冰凉,好一阵子都睡不着。可是一旦入睡后,睡得又香又沉,到第二天早晨玛丽·安进屋给他送热水来时,竟不得不把他摇醒。玛丽·安一边拉开窗帘,一边跟他说话。但菲利普不吭声,因为他一醒来马上就记起,奇迹应该就在今晨出现。他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感激之情。他第一个本能动作,就是想伸手去抚摸那只现在已经完好无缺的下肢。但这么做,似乎是对上帝仁慈的怀疑。他知道自己的脚已经健全了。最后他拿定主意,就单用右脚脚趾碰了碰左脚。接着他赶紧伸手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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