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页 下页
四九


  “我想你不愿意我说话吧,”我说。

  “这还用问,他妈的。我要你闭住你的嘴巴。”

  他把一幅画放在画架上,叫我看一两分钟,然后取下来再放上另一张。我估计他一共给我看了三十来张。这是他作画以来六年的成绩。他一张也没有出售。画幅小一些的是静物,最大的是风景。有半打左右是人物、肖像。

  “就是这些,”最后他说。

  我真希望当时我就能看出这些画如何美、具有如何伟大的独创的风格。这些画里面有许多幅我后来又有机会重新欣赏过,另外一些通过复制品我也非常熟悉了;我真有些奇怪,当我初次看画的时候,为什么居然感到非常失望。我当时丝毫也没有感到艺术品本应该给我的那种奇异的激动。我看到思特里克兰德的绘画,只有一种惶惑不安的感觉;实际上,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要购买一幅,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我真是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这些画大多数后来都被博物院收买去了,其余的则成为有钱的艺术爱好者的珍藏品。我努力给自己找一些辩解。我认为我还是有鉴赏力的,只不过我认识到自己缺少创见。我对于绘画了解得不多,我只是沿着别人替我开辟的路径走下去。当时我最佩服的是印象派画家,渴望弄到一张西斯莱或德加的作品,另外,我对马奈也非常崇拜,他的那幅《奥林庇亚》我觉得是当代最伟大的绘画,《草地上的早餐》也使我非常感动。我认为在当代绘画中再也没有别的作品能超过这几幅画了。

  阿尔弗雷德·西斯莱(1839—1899),法国画家。
  埃德迦·德加(1834—1917),法国画家。


  我不准备描写思特里克兰德拿给我看的那些画了。对绘画进行描述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再说,所有热衷此道的人对这些画早已了如指掌了。今天,当思特里克兰德对近代绘画已经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当他同少数几个人首先探索的那块蛮荒之地已经测绘了详细地图之后,再有谁第一次看到他的画,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了,而我则是破题儿第一遭看见这类作品,这一事实请读者务必记住。首先,我感到震骇的是他画法的笨拙。我看惯了的那些古老画师的作品,并且坚信安格尔是近代最伟大的画家,因此就认为思特里克兰德画得非常拙劣。我根本不了解他所追求的简朴。我还记得他画的一张静物,一只盘子上放着几只桔子,我发现他画的盘子并不圆,桔子两边也不对称,我就感到迷惑不解。他画的头像比真人略大一些,给人以粗笨的感觉。在我的眼睛里,这些头像画得象是一些漫画,他的画法对我说来也完全是新奇的。我更看不懂的是那些风景画。有两三张画的是枫丹白露的树林,另外一些是巴黎市街;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些画好象是出自一个喝醉酒的马车夫的手笔。我完全被弄糊涂了。他用的色彩我也觉得出奇地粗犷。我当时心想,这些绘画简直是一出没有谁能理解的滑稽戏。现在回想起来,施特略夫当时真称得起独具慧眼了。他从一开始就看到这是绘画史上的一个革命,今天全世界都已承认的伟大天才,他早在最初的那些年代就已辨视出来了。

  但是即使说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当时使我感到困惑莫解,却不能说这些画没有触动我。尽管我对他的技巧懵然无知,我还是感到他的作品有一种努力要表现自己的真正力量。我感到兴奋,也对这些画很感兴趣。我觉得他的画好象要告诉我一件什么事,对我说来,了解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但我又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这些画我觉得一点不美,但它们却暗示给我——是暗示而不是泄露——一个极端重要的秘密。这些画奇怪地逗弄着我。它们引起我一种我无法分析的感情。它们诉说着一件语言无力表达的事。我猜想,思特里克兰德在有形的事物上模模糊糊地看到某种精神意义,这种意义非常奇异,他只能用很不完善的符号勉强把它表达出来。仿佛是他在宇宙的一片混乱中找到了一个新的图案,正在笨拙地把它描摹下来,因为力不从心,心灵非常痛苦。我看到的是一个奋力寻求表现手段的备受折磨的灵魂。

  “我怀疑,你的手段是否选择对了。”我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在努力表达些什么。虽然我不太清楚你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我很怀疑,绘画对你说是不是最好的表达方法。”

  我曾经幻想,看过他的图画以后,我也许多少能够了解一些他的奇怪的性格,现在我知道我的想法错了。他的画只不过更增加了他已经在我心中引起的惊诧。我比没看画以前更加迷惘了。只有一件事我觉得我是清楚的——也许连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那就是,他正竭尽全力想挣脱掉某种束缚着他的力量。但是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他又将如何寻求解脱,我一直弄不清楚。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的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我们好象住在异国的人。对于这个国家的语言懂得非常少,虽然我们有各种美妙的、深奥的事情要说,却只能局限于会话手册上那几句陈腐、平庸的话。我们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思想,而我们能说的只不过是象“园丁的姑母有一把伞在屋子里”这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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