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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他眼睛里依稀闪着喜悦的光。她感到百般无奈。她巴不得问他在笑什么,却又不敢;因为她明明知道他在笑什么;他并不对她恼火,这她倒还受得了,但他只是觉得好笑。这可沉重地伤了她的心。她真想放声哭一场,可是这一来只会惹他哈哈大笑。那么她能对他说些什么呢?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演戏!这一回,她可对着面前的情况茫然不知所措了。她所面对的是她不懂的东西,神秘而又很可怕的东西。可能就是“真实”吗?正在这时刻,他们听到一辆汽车开来的声音。

  “你爸爸来了,”她大声说。

  真是救星到了!这个场面多难受,她谢天谢地,他的到来准能结束这个僵局。不一会儿,迈克尔直冲进屋子,撅出着下巴,缩进了肚子,尽管已五十出头,还是出奇地英俊,他以男子汉的气概伸手欢迎离开了六个月的亲生的独生子。

  〖二十八〗

  三天后,罗杰到苏格兰去了。在他离去之前,朱莉娅巧妙地设法使他们尽可能不再单独地待在一起,不管时间长短。偶尔有几分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尽谈些无关紧要的话。朱莉娅并不真心为他离去而感到遗憾。她无法从心上抹去她和他的那次奇特的谈话。其中有一点尤其说不出所以然地使她困惑;那就是他说过的这句话:如果她走进一间空屋子而有人突然开门进去,里面会不见人影。这使她感到很不自在。

  “我从来不力图做个绝色美人,可是我有一样任何人都从来没有否认过的东西:个性。如果因为我能用一百个不同方式扮演一百个不同的角色,而硬说我没有自己的个性,那是荒谬的。我能做到这样,因为真该死,我是个优秀的女演员。”

  她设法想像自己单独进入一间空屋子时会有什么遭遇。

  “但是我从来没有孤独过,即使在一间空屋子里。总是有迈克尔、或者伊维、或者查尔斯、或者是公众;当然不是确实拥有他们的血肉之体,但可以说在精神上拥有着他们。我必须去对查尔斯谈谈罗杰的事。”

  不巧他不在身边。可他就要回来看彩排和首夜演出的;二十年来他没有错失过这些机会,他们总是在彩排后同去吃晚饭。迈克尔将留在剧院里,忙于灯光等等事情,所以他们可以两人单独在一起。他们尽可以畅谈。

  她研究着她的角色。朱莉娅并不用观察的方法来刻意创造她将扮演的角色;她有个本领,能够设身处地进入她需要塑造的那个女角,这样就可以用剧中人的头脑来思量,用剧中人的官能来感受。她的直觉向她提示五花八门的小花招,随后由于逼真而令人惊讶不止;但是人家问她,这些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她却无从回答。

  现在她就需要把这个打打高尔夫球、能像正派人交谈那样对男人说话、基本上是个体面的中产阶级妇女、渴望着寻求婚姻的安定归宿的马顿太太的勇往直前而又强装洒脱的姿态表演出来。

  迈克尔从来不喜欢在彩排的时候有一大批人在场,这一口为了竭力在首夜演出之前保守秘密,他除了查尔斯之外,只让摄影师和服装师等几个少不了的人到场。朱莉娅保持着克制。她不想在首演之前把全身架数都使出来。她只要适当地表演就够了。迈克尔井井有条的导演使一切都进展顺利,十点钟左右,朱莉娅就和查尔斯坐在萨伏伊饭店的烧烤餐室里了。她问他的第一句话是他认为艾维丝·克赖顿怎么样。

  “绝对不错,漂亮极了。她穿着第二幕中的那套服装实在可爱。”

  “我在第二幕里不准备穿我刚才穿的那套。查利·德弗里尔替我另做了一套。”

  他没有看见她朝他稍带幽默地瞥了一眼,即使看见了,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

  迈克尔听从了朱莉娅的劝告,对艾维丝下了不少工夫。他在楼上他自己的私人房间里给她单独排练,教她练习每一种声调和每一个手势。此外——朱莉娅完全有理由可以相信——他还同她一起吃过几次午饭,还带她出去吃过晚饭。这一切的结果是,她演那个角色演得异乎寻常地好。

  迈克尔搓搓双手。

  “我对她非常满意。我想她会得到相当的成功。我有点想给她签个合同。”

  “我不以为然,”朱莉娅说。“且等首夜演出之后再说。没有在观众面前演出之前,你决不可能确实知道演出是否将获成功。”

  “她是个好姑娘,是个十足的淑女。”

  “是个好姑娘,我想,因为她疯狂地爱着你,又是个十足的淑女,因为她在拿到合同之前,始终拒绝你的勾引。”

  “啊,我亲爱的,别这么傻了。哎哟,我老得够做她的父亲哪。”

  但是他得意地笑笑。她十分清楚,他的调情不会超越握握她的手和在出租汽车里吻她一两下,可她同样知道,他想到她怀疑他能干出不忠实的事来,有点受宠若惊。

  然而现在朱莉娅在适当照顾自己的体型的情况下满足了自己的食欲后,开始谈起她心中怀着的话题。

  “亲爱的查尔斯,我要跟你谈谈罗杰的事。”

  “哦,好哇,他前几天刚回来,是不是?他好吗?”

  “我亲爱的,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回来了,变成了一个迂腐的学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用她的语言复述了那番谈话。她没有提及那一两句不便出口的话,可她所讲的基本上是准确的。

  “可悲的是他丝毫没有幽默感,”她最后说。

  “毕竟他还只十八岁嘛。”

  “他对我说那一番话的时候,我十分震惊。我觉得自己就像听到他的驴子忽然对他随便说起话来时的巴兰。”

  巴兰(Balaam)为古先知,被派去诅咒以色列工人,途中他所骑的驴子开口责怪他,于是他转而祝福以色列人,见《圣经·民数记》第22章第28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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