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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他不仅以办事精明能干而自高自大,随着年事增长,还变得无耻地为自己的仪表得意忘形。年轻时他把自己的俊美视为当然,现在他开始注意起来,千方百计地保留残存的丰采。这成了一种不能自已的思想负担。他十分当心保持他的体形。他从来不吃使人发胖的东西,也从来不忘运动锻练。他发觉头发在稀薄下来,便去寻找头发专家;朱莉娅深信,如果他可以暗地里去做整容手术的话,他准会照做不误。他养成了习惯,坐着的时候总把下巴微微撅出,这样颈项上的皱纹可以看不出来,还弓起背部,使肚皮不要下垂。他走过镜子前面,非照一下不可。

  他巴不得别人恭维他,能引出一句便眉开眼笑。恭维话对他来说是解饥解渴的生活必需品。朱莉娅想起最初原是她使他听惯恭维话的,不禁苦笑起来。多少年来,她老是对他说他多美,以致而今他没有奉承竟无法生活。这是他唯一的弱点。一个失业的女演员只要当面对他说他简直太漂亮了,他马上会认为她可以演他心目中的某一个角色。

  过去这些年来,据朱莉娅所知,迈克尔从没跟女人有过什么纠葛,不过等他到了四十五岁左右,他开始稍微跟人调情了。照朱莉娅猜测,这种调情没有引起多大的后果。他很谨慎,他所要求的只是人家对他的仰慕而已。她听说当女人们缠住他的时候,他总拿她作挡箭牌,把她们打发走。要不是他不肯冒险做出什么伤害她感情的事,那就是由于她的妒忌心和疑心病太厉害,他觉得还是终止这不正常的友谊的好。

  “天晓得她们看中他什么,”朱莉娅对着空房间大声说道。

  她随便拿起五六张他较近的照片,一张张仔细看来。她耸了耸肩。

  “嗯,我看也不能怪她们。我自己也曾为他倾倒。当然啦,那时候他比现在更漂亮。”

  朱莉娅想到自己曾经那么狂热地爱过他,不禁有点伤心。因为她的爱已经消亡,她感到生活欺骗了她。她叹了口气。

  “唉,我腰酸背痛了,”她说。

  〖十〗

  有人叩门。

  “进来,”朱莉娅说。

  伊维走进来。

  “你今天不睡一会了吗,兰伯特小姐?”她看见朱莉娅坐在地板上,四周摊满着一叠叠照片。“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在做梦。”她从那些照片里拿起两张来。“瞧这儿这一张,还有那一张。”

  一张是迈克尔正当青春焕发时扮演迈邱西奥的剧照,另一张是迈克尔扮演他最近的角色的,头戴白色大礼帽,身穿晨礼服,肩上挂着一具望远镜。他那副自鸣得意的神气令人不可想像。

  伊维擤了一下鼻子。

  “哦。得了,已经失去的东西惋惜也徒然。”

  “我在回想过去,越想越没劲。”

  “我并不奇怪。当你开始想起过去的时候,这说明你看不到未来,可不是吗?”

  “闭上你的臭嘴,你这老母牛,”朱莉娅说,她要粗俗起来会非常粗俗。

  “快上床吧,否则你今晚什么也演不好啦。我来把摊了一地的照片收拾起来。”

  伊维是朱莉娅的管服装的,又是她的女仆。她最初是在米德尔普尔来到她身边的,后来随着她一起到伦敦。她是个伦敦佬,是个单薄、邋遢、瘦骨嶙峋的妇人,一头红发常年蓬蓬松松,老是好像需要好好洗一下;两颗门牙掉了,可是尽管朱莉娅多年来再三表示愿意出钱给她装上新的,她就是不要。

  “我吃得有限,这一口牙齿已经尽可以对付了。在我嘴里装上许多大象的獠牙,只会使我坐立不安。”

  迈克尔早已要朱莉娅有个至少外貌与他们的地位更相称些的女仆,他还曾试图使伊维承认她已经做不动这生活,但是伊维不听他这话。

  “你怎么说都可以,戈斯林先生,不过只要我身体还好,还有力气,谁也休想来做兰伯特小姐的女仆。”

  “我们都上年纪了,你知道,伊维。我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年轻了。”

  伊维用食指在鼻孔底上一擦,擤了一下鼻子。

  “只要兰伯特小姐还年轻得能演二十五岁的女人,我就也还年轻得能够给她梳妆打扮。而且做她的女仆。”伊维对他锐利地瞥了一眼。“你付一份工钱就能把这工作做好,何必要付两份呢?”

  迈克尔喜悦地轻声笑了笑。

  “这话倒有点儿道理,亲爱的伊维。”

  她催促朱莉娅上楼。朱莉娅逢到没有日场演出的日子,总在下午睡上两个小时,然后稍微按摩一下。她现在脱下衣服,钻进被褥中间。

  “见鬼,我的热水袋几乎冰凉了。”

  她看了看壁炉架上的时钟。怪不得。热水袋在被中放了准有一个小时了。她还意识到自己在迈克尔的房间里待了那么长久,尽是看着那些照片,空自回想着过去。

  “四十六岁。四十六岁。四十六岁。我要到六十岁退休。五十八岁去南美和澳洲演出。迈克尔说我们可以在那里发一笔财。两万英镑。我可以重演我全部的老角色。当然,即使六十岁,我也能扮演四十五岁的女人。可是哪来这些角色?那些混蛋剧作家啊。”

  她思索着哪个剧本里有个四十五岁的女人的第一流角色,不知不觉睡着了。她睡得很沉,直到伊维前来唤醒她,因为女按摩师来了。伊维拿来了晚报,朱莉娅便脱光了衣服,让按摩师揉擦着她细长的双腿和腹部,一边戴上眼镜,阅读她早上已经阅读过的同样的戏剧新闻,还有闲话栏和妇女专页。

  不一会儿,迈克尔走进来,在她床边坐下。他常在这个时候来和她闲谈几句。

  “哎,他叫什么名字?”朱莉娅问。

  “谁?”

  “刚才来吃饭的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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