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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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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差使我并不怎样喜欢,但是,艾略特毕竟多少年来都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所以,履行一个天主教徒的职责也是对的。我上楼进了他的房间。他仰卧着,人又瘦又憔悴,但是,神志完全清楚。我请护士出去。 “艾略特,你的病恐怕很重了,”我说。“不知道,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找个神父来?” 他看看我,有半晌没有说话。 “你的意思是说我就要死了?” “哦,但愿不是如此。不过还是把稳的好。” “我懂了。” 他不作声。这的确是个难受的时刻,当你不得不向一个人说出我刚才向艾略特讲的话时。我没法望着他;自己牙关紧咬,生怕要哭出来。这时我人坐在床边,面向着他,伸出一只胳臂撑着身体。 他拍拍我的手。 “不要难过,我亲爱的朋友。义不容辞的事,你懂。” 我傻里傻气地笑了。 “你这个怪家伙,艾略特。” “这就对了。现在打电话给主教,说我要忏悔并且受涂油礼〔注:天主教对临终的人的一种仪式。〕。如果肯派夏尔神父来,我将感激不尽。他是我的朋友。” 夏尔神父是主教的代理人,我以前也提到过。我下楼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和主教亲自讲了。 “急吗?”他问。 “很急。” “我立刻就办。” 医生来时,我告诉他适才的事情。他和护士一同上楼去看艾略特,我在楼下饭厅里等着。从尼斯到昂第布开汽车只消二十分钟,所以过了半小时多一点,一辆大黑轿车就开到门口。约瑟夫跑来告诉我。 “Cest Monseigneur en personne,Monsieur〔注:法文,“主教大人亲自来了,先生”。〕,是主教本人。”他慌慌张张地说。 我出去迎接他。主教并不如往常一样带着他的副手,而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带着一个年轻神父;神父携着一只盒子,想来里面装的是进行涂油礼的用具。汽车司机携了一只破烂相的黑皮包跟在后面。主教同我握手并介绍了他的同伴。 “我们可怜的朋友怎么样了?” “恐怕病得很厉害呢,主教大人。” “请您把我们带到一间屋子里,好穿上法衣。” “餐厅在这儿,主教大人,客厅在楼上。” “餐厅就行。” 我招待他进了餐厅,我和约瑟夫在外面等着。不一会,门开了,主教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神父,双手捧着一只圣餐杯,杯子上面是一个小圆盘子,里面放一块祭祀用过的圣饼。这些都拿一块麻纱食巾盖着,麻纱非常薄,等于透明。我除掉在晚宴或者午宴席上和主教见面外,从来没有和他会见过;他而且是个食量很大的人,能欣赏一顿好饭和一杯佳酿,讲些滑稽甚至下流的故事起来津津有味。那时候,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身体结实强壮的人,只有中等身材。今天穿上白法衣,披上圣带,看上去不但很高,而且高贵。一张红红的脸,一般都是笑容可掬的,现在则很严肃。从外表上看,过去的那个骑兵军官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他的样子就像是教会里的一个大人物,而且实际也是如此。我看见约瑟夫在胸口画了十字,一点不觉得诧异。主教头向前倾,微微伛一下身体。 “带我上病人那里去,”他说。 我让他先上楼,可是,他请我在前领路。我们在庄严沉默中上楼。我走进艾略特的房间。 “主教亲自来了,艾略特。” 艾略特挣扎着坐了起来。 “主教大人,我感到不胜荣幸之至,”他说。 “你别动,我的朋友。”主教转身向着护士和我。“请你们离开。”然后又对神父说:“我到时候会叫你。” 神父向四下看看,我猜想他是想找个地方放圣餐杯。我把梳妆台上的玳瑁壳镶背的梳子推推开。护士下楼去了,我把神父领进艾略特作为书房的那一间。窗子开着,窗外是蓝天,神父走过去,站在一扇窗子口。我坐下来。海湾里一些两头尖的单桅帆船正在竞赛,它们的三角帆被蓝天一衬,白得闪烁耀眼。一条大黑壳纵帆船,红帆张开,正迎着风向港口驶来。我认出这是捕捞龙虾的船,是从撒了捕获了一批鱼虾给赌场里的那些寻欢作乐者晚饭时食用的。从关闭的门里,我能隐隐听见讲话声。艾略特正在作忏悔。我渴想抽支烟,可是,怕神父瞧见不以为然。他站着不动,向外面望出去,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浓密的黑鬈发,清秀的深色眼睛,黄里带青的皮肤,表明他是意大利种。他的脸上带有南方的那种生命的活力,这使我心里盘算着是什么强烈的信仰,什么火热的心愿,促使他放弃日常生活的欢乐、年轻人的享受和感官的满足,献身为上帝服务。 隔壁房间的声音忽然停止,我看看门。门开了,主教出来。 “来,”他向神父说。 剩我一个人。我重又听见主教的声音,知道他正在祈祷;这是教会命令要为将死的人说的。接着又是一阵沉寂,知道艾略特正在吃圣餐。恐怕这是远祖的影响,我虽则不是一个天主教徒,但是每次做弥撒时,听见侍从摇着小铃通知我圣饼时,总不免感到一阵战栗;现在我同样感到一阵战栗,就好像冷风透过肌肤一样,感到又害怕又奇怪。门重又打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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