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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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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慈悲的上帝高兴给你安排的那样生活,”我打断她,并向她微笑。 “是啊,而且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可不是?这样的生活很快乐,我是完全满意的。” “你们就像两个朋友要一起去度假期,可是,一个要爬格陵兰的雪山,另一个要到印度的珊瑚礁去钓鱼。显然这是办不到的。” “不管怎样,我说不定会在格陵兰的雪山上弄到一件海豹皮大衣,而印度的珊瑚礁恐怕很难说有什么鱼可以钓到。” “那还得看。”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她问,眉头有点皱。“你自始至终好像肚子里藏了什么话不说似的。当然我知道我并不是这出戏里的主角。拉里是主角。他是理想家,他在做一个美丽的梦,而且即使这个梦不会实现,能做这样的梦也是令人心醉的。我担任的是那种狠心的、势利的、讲究实际的角色。通常的人是不大同情的,是不是?可是,你忘掉倒霉的是我。拉里会我行我素,遨游天地间,我只得紧紧跟在他后面苦挨苦挣地过日子。我要生活。” “这个我一点没有忘掉。多年前,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医生,而且是一个很不错的医生,可是他并不开业。他许多年来都埋头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里,每隔一段很长时间,就写一大本既不像科学又不像哲学的书,由于没有人要看,只好自费印了出来。他在逝世前写了四五本这样的书,没有任何价值。他有个儿子进军界,可是,他没有钱送他进桑赫斯特军事学院,只好去当一名普通士兵,大战时阵亡了。他还有个女儿;长得很美,我对她相当倾心。她去演戏,可是没有天才,只好认倒霉到外省去转,在些二流剧团里演配角,挣的钱少得可怜。他的妻子操了多年的单调而肮脏的辛苦工作,终于健康顶不住,病倒了,那女孩子只好回家来看护母亲,代替母亲做她母亲做不动的辛苦工作。碰壁,碰壁,再碰壁,生命白白浪费,落得个一场空。当你决定离开常轨行事时,这是一种赌博。许多人被点了名,但是,当选的寥寥无几。” “妈和艾略特舅舅赞成我这样做。你也赞成吗?” “亲爱的,这对你有什么关系?我对你几乎可以说是个陌生的人。” “我把你看作是一个无所偏袒的观察者,”她说时嫣然一笑。“我很想征得你的同意。你真的认为我做得对吗?” “我认为你为你自己做得对,”我说,深信她不会察觉到我的回答里有丝毫的区别。 “那么,为什么我总感到过意不去呢?” “真的吗?” 她点点头,她嘴边仍带着微笑,可是变得有点像苦笑了。 “我知道这只是起码知识。我知道任何懂道理的人都会认为我做了唯一应当做的事情。我知道从任何实际的立场看,从人情世故的角度看,从普通的常识看,从是非的立场看,我做得都是对的。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感到一种不安,觉得我如果好一点,我如果不斤斤计较利害一点,比较不自私些,比较高尚些,我就会和拉里结婚,并且过他的那种生活。如果我真的爱他,我就会把世界不放在眼里。” “你也可以把话倒转来说。如果他真的爱你,他就会毫不踟蹰照你的意思行事。” “我跟自己也这样说过。可是,没有用处。我想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天生是要牺牲自己的。”她吃吃笑了。“路得〔注:《旧约·路得记》〕和异乡麦田〔注:济慈的《夜莺颂》。〕和那一类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大胆试一下?” 我们的谈话一直都很轻松,几乎像在随便谈论双方都认识,但是跟我们关系并不密切的一些人的事情;伊莎贝儿甚至于向我叙述她跟拉里的那次谈话时,谈得也很风趣,有时还夹一点诙谐,就好像不要我把她的话太当真似的。可是,现在她的脸色变了。 “我怕。” 有这么半晌,我们两个都没有开口。我从头一直凉到脚,就像我碰到深刻而真实的人类情感时会起的那种古怪反应。我觉得吃不消,而且相当震骇。 “你非常的爱他吗?”我终于问了她一句。 “我不知道,我对他很不耐烦,我对他很恼火。我一直在想他。” 我们重又沉默下来。我不知道怎样说是好,我们坐的咖啡室很小,厚厚的花边窗帘遮着外面的光线。糊着黄大理石花纹壁纸的墙壁上挂些陈旧的游猎印刷品。再加上那些桃花心木的家具,寒伧相的皮椅子和一股霉味,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彷佛是狄更斯小说里的咖啡室似的。我拿起火钳拨拨火,加上些煤。伊莎贝儿突然开口说道: “你知道我原来以为到了摊牌的时候,他会屈服。我知道他很软弱。” “软弱?”我叫出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一个人由于决心要走自己的道路,能够一年不理会所有的亲友的反对……” “过去只要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我能够把他玩于股掌之上。在我们做的那些事情上,他从来不当头儿。只是跟着大伙儿一起转。” 我点起一根香烟,看着我喷出的烟圈。烟圈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在空气中消失。 “妈和艾略特都认为我这事之后仍旧若无其事地跟他出去到处逛,很不对劲,但是,我并不放在心上。我一直到最后都认为他会屈服的。我一直相信不了,当他的蠢脑袋意识到我讲的话算数时,他不会让步。”她迟疑一下,带着顽皮的恶意向我一笑。“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会不会大吃一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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