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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略特的话虽如此说,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那位已经去世的切斯特·布雷德利离开他祖传的华屋良田,来进律师事务所,原因并不那样简单,不过,从他攒聚了一笔家财上看来,总还值得。后来有一回布太太拿几张乡下她所谓“老家”的照片给我看,艾略特就不很快活;照片上面我见到的是一所不大不小的宅子,有美丽的小花园,可是仓房,牛棚,猪厩都隔开只有一箭之地,四周是一片荒芜的平畴。我不由想到,切斯特·布雷德利先生丢下这儿到城市里去找出路,并不是没有成算的。

  过了一会,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把我们开到一所褐色砂石房子面前,房子窄而高,要拾上一串陡峻的石级才到大门。并排是一列房屋,在湖滨道过来的一条街上,房屋外表就是在那天明媚的秋光里也还是阴沉沉的,我不懂得一个人对这样的房子会有什么好感。开门的是个高壮的、一头白发的黑人管家,把我们引进客厅。我们走进时,布雷德利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艾略特给我引见。她年轻时当是个美丽的女子,眉眼虽则粗一点,却生得不错,眼睛很美。可是那张几乎完全不施脂粉的姜黄脸,肌肉已经松弛下来,显见她和中年发胖的战斗是失败了。我猜她还不肯服输,因为她坐下时,腰杆在硬背椅子上撑得笔直;的确,穿着她那受罪的铠甲一般的紧身衣,这样要比坐在有软垫的椅子上舒服得多。她穿的一件青色衣服,上面满织的花,高领子,鲸鱼骨撑得硬硬的。一头漂亮的白发,烫成波浪纹,紧紧贴在头上,发式做得极其复杂。她请的另一位客人还没有到,我们一面等,一面东拉西扯的谈。

  “艾略特告诉我,你是走南路来的,”布太太说。“你在罗马歇了没有?”

  “歇的,我在那边住了一个星期。”

  “亲爱的玛格丽特王后好吗?”

  我被她这个问题弄得很诧异,只好回答说我不知道。

  “哦,你没有去看她?真是个好女人,我们在罗马的时候,待我们真好。布雷德利先生那时是使馆的一等秘书。你干嘛不去看她?你难道是跟艾略特一样的坏蛋,连奎林纳宫都进不去吗?”

  “当然不是,”我笑着说。“事实是我并不认识她。”

  “不认识?”布太太说,好像信不了似的。“为什么不认识?”

  “告诉你实在话,作家们一般并不跟国王王后厮熟。”

  “可是,她是个顶可爱的女人,”布太太好言劝我,好像不认识这位王后完全是我不屑似的。“我敢保你会喜欢她。”

  这时候门开了,管家把格雷戈里·布拉巴宗领进来。

  格雷戈里·布拉巴宗,空有一个好名姓,并不是个浪漫人物〔注:暗示这位装饰家的姓名是假的。〕。这人长得矮而胖;除掉耳朵旁边和后颈有一圈黑鬈发外,头秃得就像个鸡蛋;满脸红光,看去就像要裂成一大堆臭汗一样,骨碌碌的乌眼珠,多肉的嘴唇,厚厚的下巴。他是英国人,我有时在伦敦落拓不羁人士的宴会里碰见他。人很热闹,开心,总看见他咧着嘴笑,可是,你不用是一个出色的人物评判者,就可以看出他和人家那种嘻嘻哈哈的亲密不过是一种遮盖,这里面还有很精明的生意经。多年来,他在伦敦都是最成功的屋内装饰家。他有一副很洪亮动人的嗓子,和一双小而肥的富于表情的手。只要来一套动人的姿势,一大串兴奋的字眼,他就能推动一个踟蹰不决的主顾的想象力,使人简直没法拒绝那在他好像是一份盛情的交易。

  管家重又托了一盘鸡尾酒进来。

  “我们不等伊莎贝儿了,”布太太拿起一杯酒时说。

  “她到哪儿去了?”艾略特问。

  “跟拉里打高尔夫去的。说她也许要晚一点。”

  艾略特转向我说,“拉里是劳伦斯·达雷尔。伊莎贝儿算跟他订婚了。”

  我说,“艾略特,我不知道你喝鸡尾酒。”

  “我不喝,”他一面忿然回答,一面呷着手里的酒,“可是,在这个禁酒的野蛮国度里,你有什么办法?”他叹口气,“巴黎有些人家现在也预备这东西了,坏交通把好习惯都搅糟了。”

  “简直胡扯淡,艾略特,”布太太说。

  她的口气相当温和,然而坚决,使我不由而然觉得她是个有个性的女人;我并且从她看艾略特那种信然自得的神情,可以猜出她丝毫没有把他当作了不起。我肚子里寻思,不知她把格雷戈里·布拉巴宗看作是哪一等人。布拉巴宗进来时,我就看见他用内行的眼光把屋子里扫一下,两道浓眉不知不觉抬了起来。这的确是间奇怪的屋子。壁纸、窗帘布、椅垫、椅套,全是一式的图案;壁上厚重金镜框里挂的油画,显然是布家人在罗马时买的。拉斐尔〔注:意大利十六世纪画家。〕派的圣母,基多·里尼〔注:十七世纪,意大利人像画家。〕派的圣母,苏卡吕厄〔注:十八世纪,意大利风景画家。〕派的风景,庞厄尼〔注:十八世纪,意大利著名地形画家。〕派的古迹。还有他们住在北京时的纪念品,雕得都满的海梅桌子,巨大的景泰蓝花瓶,还有些是从智利或者秘鲁买来的,硬石刻的胖人儿,陶制的瓶子。一张奇彭代尔的书桌。一只嵌术细工的玻璃橱。灯罩用白绸做的,不知道哪个鲁莽画家在上面画了些穿瓦托式装束的牧羊男女。屋子看上去真使人作呕,然而不懂什么缘故,却还顺眼。这里有一种安逸的,住了人的气氛,使你觉得这许多荒乎其唐的大杂烩自有它的道理。所有这一切凑合不上的东西都属于同一类,因为它们是布太太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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