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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毛(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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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信步沿着椰子树丛中的草径走去,忽然看到萨丽住的那间小屋。这个地方的美真使他乐极而悲从中来,接着,他又看到了萨丽。她是他生平所曾见到的最可爱的丽人,她那双极其动人的深色眼睛里的悲伤神色格外打动了他。南海土著是容貌俊俏的种族,在他们中间,美人并不是稀罕的,但是,那是一种形体美好的动物的美,那是空虚的美。而这双神秘的深黑色眼睛,却使人感到一个正在探索的心灵的无边的痛苦。那个商人把这番故事说给他听,他听了十分感动。 “你认为他还会回来吗?”尼尔森问道。 “没有的事儿。唔,要过几年之后,那艘船才会给他算清工资,那时候,他早就把她忘得一乾二净了。我敢说,他醒来,发觉自己被拐的那会儿,一定是气得发狂,要找个什么人打一架。不过,他还是得苦笑一下忍受下去,我想,用不了一个月时间,他就会认为,他能够离开那个海岛,倒是他生平所碰到的最好的事情了。” 尼尔森始终忘不了这个故事。也许因为他生病,身体虚弱,他总是要想到红毛那个健美的身体。他自己生得很丑,其貌不扬,他特别欣赏别人的美。他从来没有热爱过别人,更没有被别人热恋过。那两个年轻人的双方共同吸引,给予他一种特殊的喜悦。这种爱情具有那种无法表达的绝对的美。他又跑到河边那间小屋那里去。他有语言的天赋,又有奋发的决心,惯于埋头苦干,他已经花了很多时间来学本地话。他的老脾气改不了,他正在为一篇论萨摩亚语言的文章搜集数据。同萨丽住在一起的那个老太婆请他到小屋里去坐坐。她请他喝卡瓦酒、抽烟。有人可以聊天,她很高兴。老太婆说话的时候,他就盯着萨丽看。她使他想起了那不勒斯博物馆里的普赛克。她的面貌有着同样清晰的线条,尽管她已生过孩子,她还是有处女的容颜。 他见过她两三次后,才使她开口说话,而她说话只是为了问他是否在阿皮亚见到过一个叫做红毛的人。红毛已经失踪两年了,但显然她还一直在想着他。 尼森不久便发觉自己爱上她了。现在只是凭着主观意志上的努力克制,才使他没有天天到小河那边去,他不跟萨丽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在始终想到她。起初,他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垂死的人,只求能看看她,偶尔能听她说说话,他这种爱给他带来一种美妙的幸福感。他为这种爱的纯洁而欣喜若狂。他对她别无所求,只求有机会围着这个可爱人儿编织一个有种种美好幻想的网。可是,野外的空气,稳定的气温,充分的休息,简单的饭食,开始对他的身体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他夜间的体温已不再升到那么惊人的高度,他不大咳嗽了,体重开始有所增加;六个月过去了,他也没有咯过一次血;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有可能活下去了。他仔细研究了自己的病状,开始产生了希望,觉得只要极其小心注意,他就能够阻止病情发展。这使他兴奋得再次对未来有所期望了。他订了一些计划。要再过任何积极有为的生活显然是完全办不到了,但是,他可以在这个岛上生活,他那点不多的收入,在别的地方不够用,却完全可以维持他在这里的生活。他可以种椰子树;这可以使他有事做;他可以请人把他的书籍和钢琴运来;可是他的机敏的头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要掩饰那个使他着了迷的愿望而已。 他要萨丽。他不仅爱她的美,而且爱她那双哀怨的眼睛后面的那个朦胧的心灵。他要使她陶醉在自己的激情中。到头来,他就会使她忘却过去。这时他沉溺在狂喜之中,设想着他自己也可以给她幸福,这种幸福,他本来以为是绝不会再碰到了,可现在却如此奇迹似地出现了。 他求她同他一起生活。她拒绝了。他本来就料到她会拒绝,因此,也不怎样沮丧,他很有把握地认为,她迟早总会让步。他的爱是不可抗拒的。他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了那个老太婆,结果有点出他意料地知道,她和邻居们早就觉察到他们两人的情况,都竭力劝萨丽接受他的要求。所有的土著毕竟都乐于为白人管家,况且用这个岛的标准看,尼尔森就算是个有钱人了,他所寄居的那个商人也来劝她别作傻瓜,这种机会是不会再来的,经过这么久之后,她不能再认为红毛还会回来了。那个姑娘的抗拒反而增强了尼尔森的愿望,本来是一种十分纯洁的爱,现在却成了一种引起痛苦的激情了。他已经下了决心,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他使萨丽不得安宁。最后,由于他的百折不挠,一会儿恳求,一会儿发怒,加上她周围每个人的劝说,她给搞得疲惫不堪,只好答应了。但是,第二天,等他喜气洋洋地跑去看她时,却发现她头天晚上已把那间她同红毛一起住过的小屋烧成平地。那个老太婆跑到他跟前来生气地大骂萨丽,可是,他不理会她,这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在小屋原址再盖起一座平房来。如果他要把一架钢琴和一大批书都搬来的话,一座欧洲式的房屋确实比较合适。 那间小木屋就这样造起来了,他现在已经在那里头住了许多年,萨丽也成为他的妻子了。不过,在开头几个星期的狂喜之后(在这几个星期中,他因为得到了她所给他的东西而心满意足),他就体会不到什么幸福了。她是因为疲惫不堪而向他让步的,她所让步的也只是她所不重视的东西。那个他曾经隐约地窥见的心灵却可望而不可及了。他知道她一点也不爱他。她还是爱红毛,她始终在等红毛回来。尽管有他的爱情,他的温存,他的同情和他的大度,尼尔森知道,只要红毛一招手,她就会毫不迟疑地离他而去。她绝不会想到他的痛苦。他的身心极度苦痛,他猛攻她那阴郁地抗拒他的冷若冰霜的态度。他的爱变成了苦。他对她非常好,想以此来软化她的心,可是,那颗心还是像先前一样硬。他佯装毫不在乎,她也不予理会。有时候,他发脾气斥责她,她就悄悄地啜泣。有时候,他认为她不过是个骗子,那心灵只不过是他自己的虚构,因此,他之所以不能进入她那个心的圣殿,是因为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圣殿,他的爱已成了一座牢狱,他渴望从那里逃走,可是,他却连打开门——这是唯一需要做的事——走到户外去的这点力气也没有。这真折磨人,他终于变得麻木绝望了。最后,火自行烧光了。每逢他看到她眼光在那座独木桥上时,他心头涌上来的已不再是怒火而是不耐烦了。他们出于习惯和方便住在一起,至今已有多年了,他现在回想起自己昔日的激情,只是一笑置之。她已是个老太婆了,因为岛上的妇女都老得快,如果说,他对她已不再有任何爱的话,却还有宽容之心。他怎么做,她倒也全然不管。他只得从他那架钢琴和许多书本中寻求安慰。 他的思潮使他很想说话。 “当我现在回忆往事,想到红毛和萨丽那种短暂的热烈的爱情的时候,我不觉认为,他们也许应该感谢那无情的命运,在他们的爱情似乎还是处于顶点时就把他们拆开。他们吃了苦头,可是,他们吃的是美的苦头。他们得免于一场真正的爱情悲剧。” “我好像没有完全懂得你的意思。”船长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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