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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远书城 > 托马斯·曼 > 死于威尼斯 | 上页 下页


  阿申巴赫用一半是观赏、一半是好奇的眼光凝神注视着这位陌生人,但这种注视似乎缺乏考虑,因为他猛然发觉那个人直楞楞地回瞪他一眼,目光恶狠狠地富有敌意,有一种迫使他的眼锋缩回的威力。这下子可刺痛了阿申巴赫,他转过身来开始沿着围篱走去,暂且决定不去注意这个人。不一会,他就把他忘了。不知是那个陌生人的逍遥姿态对他的想象力起了作用呢,还是某种肉体因素或精神因素在起作用,他只十分惊异地觉得内心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心里乱糟糟的,同时滋长着一种青年人想到远方去漫游的渴望,这种意念非常强烈,非常新奇——这是一种早已磨灭、久已淡忘的意愿——因而他两手反剪在背后,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瞧着地面,审察着自己的心绪和意向。

  这不过是对旅行的热望而已,别的没有什么。但它确实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激动人心,甚至近乎一种幻觉。他的欲望显得一清二楚了。他早晨工作时起一刻也不能平息的那种想象力,描摹出——企图一下子展现出——五花八门人世间的种种惊险面。他看着。他看到了一幅景色,看到了热带地区烟雾弥漫天空下的一片沼泽,潮湿、丰饶而又阴森可怖。这是一片荒原,布满了岛屿、沼泽和淤泥冲积的河道。

  在长满蕨类植物的繁茂丛林中,在肥沃、泉水涌流和奇花异卉竞相争妍、草木丛生的土地上,他看到一棵棵毛茸茸的棕涧树到处挺立着,还看到一株株奇形怪状的大树,树根有的外露在土壤上,有的向下伸到河水里,粘滞不动的河水反映出绿色的树荫,那里飘动者乳白色的、碗口般大的鲜花,而肩肉高耸、嘴形奇特的怪鸟则站立在浅滩上,一动不动呆呆地向旁瞧着。在竹林深处节节疤疤的树干中间,一只老虎蹲伏着,两眼网闪发光——他感到内心因恐惧和神秘的渴望而颤动。这时幻象消失了。阿申巴赫摇摇头,又沿着石匠铺子的围篱走着他的路。

  过去——至少从他有机会能任意享受社交的种种好处时起——他一直认为,旅行不过是一种养生之道,有时不得不违背心愿去敷衍一下。他为他自己和欧洲广大人士所提出的繁重任务忙得喘不过气来,创作的责任感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非常厌恶娱乐,以致对外面的花花世界感不到任何兴趣。他已非常满足于那些不必远离自己小天地的人们所能获得的世间各种见识,因而离开欧洲的事,他一刻也不曾想过。尤其是他的生命力已渐渐衰退,他艺术家的那种深恐大功不能告成——即担心工作半途而废,不能鞠躬尽瘁献身于事业——的忧虑已再不能轻易排除以后,他几乎只在家居所在的那个可爱的城市里露面,足迹也不出他那座简陋的乡间别墅;那座别墅坐落在山区,他常在那儿度过多雨的夏天。

  不过刚才那种心血来潮的念头,他很快就用理智和青年时代就养成的自制力压抑下去,内心恢复了平静。他的本意是在出国之前,先把工作——工作就是他生命的寄托——完成到某一个阶段,至于在世界各地漫游,就得好几个月放弃他的工作,这种想法太不痛快、太不着边际了,不值得认真去考虑。然而他如此意外地受到感染,其原因他可一清二楚。迫切想去远方邀游,追求新奇事物,渴望自由、解脱一切和到达忘我境界一他承认这些无非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冲动,企图尽力摆脱本身的工作和刻板的、冷冰冰的、使人头脑发胀的日常事务。

  可是他还是眷恋着这样的工作,同时也几乎喜欢去作那种使人伤透脑筋的、每天都有一番新鲜内容的斗争,这是顽强、骄傲、久经考验的意志力同这一与日俱增的疲劳之间的一场斗争,这种疲劳任何人都不会觉察到,而他的作品中也决不会流露出他头脑失灵或灵感枯竭的任何痕迹。但是弓弦不能绷得太紧,而强烈地激发出来的愿望也不能硬加压抑,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想到自己的工作,想到昨天和今天不得不离开的地方,因为无论你怎样煞费苦心,或者发生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你还是得离开的。他一再想打开或解开这个疙瘩,但最后还是怀着一阵战栗的厌恶心情退缩了。这里并没有特殊的困难。不过他精神涣散的原因,却是畏首畏尾,鼓不起劲儿,这表现在他的要求愈来愈高,永远感不到满足。

  当然,这种不满足从他青年时代起就被看作是他天才的禀性和特质;正因为如此,他的情感才能受到约束,并冷静下来,因为他知道,人们是容易为轻易得来的收获和半点成就而心满意足的。难道他那种硬加压制的情感现在已开始报复,想远远离开他,不愿再为他碑艺术增添翅膀,同时还要夺去他表现形式上的一切快慰与欢乐么?他的创作并不坏,这至少是他长年累月的成果,他的作品确实可以随时稳稳地达到登峰造极的境地。但即使整个国家崇仰他,他也并不引以为乐。在他看来,他的作品似乎已缺乏热情洋溢的特色;热情洋溢是欢乐的产物,它比任何内在的价值更为可贵,是一个更为重要的优点,能使广大读者感受到欢乐。

  他害怕在乡间过夏,害怕在小屋子内单独与为他备伙食的女佣和侍候他的男仆在一起;也害怕看到他所熟悉的山峰和悬崖,它们又会把他团团围住,使他透不过气来。因此他很需要换换环境,找某个临时性的憩息之所,消磨消磨时光,呼吸远方的新鲜空气,汲取一般新的血液,使夏天过得稍稍满意些,丰富些。这样看来,作一番旅行会叫他称心如意。但不必走得那么远,不必一直到有老虎的地方去。在卧车里睡一夜,在可爱的南方任何一个游乐场所痛痛快快地歇上三、四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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