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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


  相反,现在是后者来到那个小房间,坐在这位人道主义者的床头,两手夹在双膝之间,或者来到单独的舒适阁楼小房间中,坐在放着黑金钢石椅子和水瓶的睡榻旁,陪伴着他,恭敬地聆听他对世界形势的阐述。因为这位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已不再经常起床。纳夫塔的突然饮弹殒命,激烈争吵者的恐怖行为,给予他多愁善感的性格以沉重的打击。

  他没有能恢复过来,身体十分无力和虚弱,他参加编写《社会学病理学词典》的工作也停了下来。那是一种百科词典,以人的各种病痛为内容的精神著作。他的协会徒劳地等待着百科全书中这卷作品的问世。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得不将他和这个进步组织的合作局限在口头上,汉斯·卡斯托普的友好探望给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要是没有这个机会,他也不得不放弃这样的合作。

  他说话时声音微弱,但对通过社会途径实现人的自我完善讲得很多,很好,很诚恳。他的谈话如同鸽足走路,轻盈而细碎。可是,当他谈到被解放民族为了大众幸福而团结一致的问题时,就掺进了——他自己也许不想和不知道这样——诸如雄鹰展翅时的沙沙声。毫无疑问,是政治和祖父一辈的遗产与他身上父辈的人文主义遗产汇合成了高雅的文学——正像博爱和政治汇合进了高尚而健康的文明思想,一种既有鸽子般温顺又有雄鹰般凶猛的思想,它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期待着各民族的黎明时刻,到那时,耐心的原则就会彻底胜利,资产阶级民主的神圣同盟就会诞生……总而言之,这里具有不协调的东西。塞特姆布里尼是慈爱的,但同时也有些那个——只说了一半——他还是好斗的。他在和粗暴的纳夫塔决斗时表现得像一个人。但从总体上来看,在涉及人道热情与文明思想实现胜利和统治的政治结合时,即人们把市民的长矛供奉在人类的祭坛上时,就会怀疑他——此处指一个不确定的人——是否仍然会制止他的手法沾上鲜血——是的,内心状态导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美好的思想里那种雄鹰凶猛的成分越来越反对鸽子的温和成分。

  他内心与世界大局的关系常常是矛盾的,受疑虑的干扰不知所措。

  新近,两年或一年半以前,他的国家和奥地利的外交合作扰乱了他的谈话,这种合作使他振奋,因为它是指向非拉丁语系的半亚洲国家,指向暴力统治,指向主要的堡垒。和世仇、耐性原则以及人类的奴役者错误结盟又使他十分痛苦。去年秋天,法国给俄国用于在波兰建筑铁路的大宗借款就曾激起他类似的反感。因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本国是亲法国派的,如果考虑到他的祖父把七月革命的日子和创造世界的日子相提并论,那就不足为奇了。但光明的共和国与谄媚的斯堪的纳维亚民族亲善给他制造了道德上的困境——胸腔的抑郁感。但在考虑到那条铁路的战略意义时,它又立刻变成了充满希望的欢乐情绪。然后发生了袭击亲王的谋杀事件,除了德国的睡鼠外,它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风暴来临的征兆,是对知情者的通知,我们有充分理由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算作是这种人。汉斯·卡斯托普也许在私下里看到了他对这类暴行惊恐不已,但也看到当意大利人意识到这是人民和解放的行为时,他的胸脯又挺了起来,因为这一行为是针对他所憎恨的那个堡垒的。虽说也可以视它为莫斯科努力的成果,使他感到心情压抑,但并没有阻止他把皇朝对塞尔维亚的无理要求——考虑到它的后果——在三周后指责为对人类的侮辱和可怕的罪行。他注定会看见这种后果,并且愉快地表示欢迎……

  总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感觉是多种多样的,当他看到灾祸迅速降临时,他力图用半言半语让他的学生睁开眼睛;另一方面,民族的尊严和怜悯又阻止他尽吐自己的肺腑之言。在第一次总动员即第一次宣战声明的日子里,他已习惯于向来访者伸出自己的双手,握住对方的手,使那个傻瓜大为感动,只是并未因此而冲昏头脑。“我的朋友!”意大利人说,“火药和印刷机——无可否认,是他们过去发明的!他们要是知道,我们将会向革命进军……卡罗……”

  在那些无限期待的日子里,当真正的阶段性折磨使欧洲的神经处于紧张状态时,汉斯·卡斯托普没有看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现在,五花八门的报纸直接从平原爬上山来,来到他的小房间,走遍整个大楼,它那窒息胸腔的火药味充满了餐厅,连重病员和垂死者的房间也不能幸免。它发生在那只睡鼠不明所以地从草地上直立起身子,揉搓眼睛的几秒钟里……为了正确评价它的情绪活动,我们想把这一场景叙述到底。

  它收起两条腿,站立起来,环视四周。它发现自己神志清醒,身躯完好,获得了解放——但它也不得不羞怯地承认,不是用自己的力量而是被强大的外界力量把它震到了外面,附带地解放了它。尽管它的小生命会消失在共同生命之前——其中是不是表达了涉及个人的也即涉及善良与正义的神圣东西呢?假定生活再次接受他这个有罪孽的问题儿童——

  不是廉价的,恰恰是以这种认真而严肃的方式。灾祸也许并不意味着生活,但在这种场合有可能为他这个罪人施放三声礼炮。于是,他跪了下去,脸和双手向上对着天空。天空乌黑,充满了火药味,但已不是那座罪恶山上的岩洞穹顶。

  塞特姆布里尼遇见他时就是处于这种姿势——不言而喻,这是十分形象化的说法。因为我们知道,实际上并不存在我们主人公这一幕冷漠的尘世情景。冷漠的现实是,这位导师遇到他时正在捆扎箱子——因为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汉斯·卡斯托普发现自己也卷入了匆匆离去的纷乱漩涡,那是山谷里爆炸的霹雳声造成的。这个“舒适的家庭”成了惊慌逃窜的蚂蚁窝。山上这个窝里的民众迈开五千只脚,慌不择路地冲向灾难的平原,给匆匆行驶的小火车踏板以巨大压力。有的人连行李也顾不上了,撂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堆得遍地皆是——乱哄哄的火车站,苦焦味的闷热气浪从下面升到上空——汉斯·卡斯托普也向那里冲去。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塞特姆布里尼发现和拥抱了他——简直是把他搂在怀里,像南部欧洲人(或者也像俄国人)那样亲吻他的两边脸颊,使我们这位慌乱的旅行者激动得羞愧不已。在塞特姆布里尼后来用意大利名字称呼他时,他几乎不能自制。“乔万尼”就是他的名字,这个西方国家普遍流行的称呼形式导致双方改用亲热的“你”相称!“愿你记着我,”他说,“现在要结束了!再见,我的乔万尼!我曾祝愿看见你离开这里是另一个样子。但不管怎么说,这不是由别的什么而是由上界诸神决定的事。我曾希望你出院去工作,现在你却要和你们的人一同去战斗。我的天呀,那是为你而不是为我们的少尉安排的。生活就是如此……哪里的热血在召唤,你就到哪里去勇敢地战斗!这就是人们现在所能够做的一切。不过,如果我运用自己的余生让我的国家也投入战斗,站到精神和神圣的自我利益所指向的一边,那要请你原谅我。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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