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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第七章

  海滨漫步

  时间——就其作为自在与自我的时间本身而言——可以被叙述吗?说真的,那是不可能的,否则就会是一起愚蠢的荒唐行为!流行的说法是:“时光流逝,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以及诸如此类。凡是思维健康的人,谁都不会把这称之为叙述。它仿佛是人们挖空心思地把一个音,把同一个音或是和音拖长到一个小时之久,把这称之为“音乐”。

  因为叙述在下述方面与音乐类同:它实现时间,“完全占有”时间,“划分”时间,并使之成为“某种自在的”和“某种发生的”事。在这里,我们怀着对死者的名言哀伤而敬重的感情,引用了已故约阿希姆的即兴话——久已消逝的话——我们不知道读者对已消逝了很久的问题是否完全明白。正如时间是生命的要素一样,时间是故事的要素,它们不可分离地连结在一起,如同空间和物体的关系。时间也是音乐的要素,它测定音乐,加以分节,使之具有娱乐性质,而且突然珍贵起来。正如人们所说,它们在这方面是同源的。对时间来说,即使它力图出现在需要它出现的那个时刻,它仍然——与突然之间产生的灵感、只作为受时间约束的造型艺术作品的物体不同——只作为一种先后顺序,表明一种发展过程。

  这是明摆着的事。但这里显然也存在着区别。音乐的时间要素只是一个:人类生命时间的一部分,它注入其间,使这部分变得无比高贵并加以拔高。故事则有两种时间:第一种是它自己的时间,即划定其发展过程与出现音乐的现实时间;第二种是其内容的时间,未来的时间,而且是不同程度的即叙述的想象时间,几乎可以说完全与音乐时间同时发生的时间,但又与它相距甚远甚远。一首名为《五分钟华尔兹》的乐曲持续五分钟时间——音乐对时间的关系就在这里,而不是其他。可是,一个内容为五分钟的故事就其本身而言,由于实现这五分钟特别认真,因而可以持续一千倍——虽说它的想象时间过于冗长,但它是很有娱乐性的。另一方面,故事内容的时间通过浓缩方式使故事本身的这段时间扩展为无法估量的时间。这是可能的。我们说“通过浓缩的方式”,是为了指出一种幻想的要素,或者十分明确地说,是为了指出一种病态的要素,它在这里显然是有关的,因为只要事情的叙述使用一种秘而不宣的魔法和一种超前景的时间,它就会令人想起现实生活的某些反常的、具有明显超感觉的事例。我们读过有关抽大麻烟者的记载,知道一个麻醉者在陶醉的短暂时刻经历了许多梦幻,其时间范围有长达三十年或六十年的,或者说,甚至失去了人类可能经历的一切时间界限——就是说,梦幻的想象时间范围使其自身的这段时间扩展得无比之大,梦幻中所经过的时间达到了不可想象的浓缩,一个个印象以飞快的速度推移着,瞬间即逝,正如一个吸大麻者自己所说的,仿佛他们的大脑里被取走了“某种类似破钟里的弹簧似的东西”。和这些可怕的梦境一样,故事能够以时间进行工作,类似于能够处理时间。由于故事可以“处理”时间,作为故事要素的时间也就能够成为它的对象。换言之,人们可以“叙述时间”。如此说来,开头对叙述“时间”的想法显然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荒诞无稽——以致我们对“时代小说”这个名字能给予一个富有独特想象的双重含义。实际上,我们提出是否可以叙述时间的问题,只是为了承认我们对正在发生的故事确实具有类似的看法。如果我们附带提出另一个问题,即我们周围的这些人是否已完全明白,这期间已经亡故的、酷爱荣誉的约阿希姆在谈话中对音乐与时间的那个说法距今已有多久了(再说,这些说法表明对他的品性有某种中世纪式的拔高,因为这些说法实际上并不符合他正直的本性)——如果有人说,人们此刻确实已不再明白这点时,我们是不会怎么生气的,不会怎么生气,真的,甚至还会非常满意。其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由于共同享用我们主人公的经历自然也符合我们的利益,因为这个汉斯·卡斯托普对上述这一点并不十分坚定,而且早就不坚定了。这属于他的长篇小说,一本时代小说——如此而已——而且它重又如此了。

  在约阿希姆突然离去之前,他和汉斯·卡斯托普在山上到底住了多长时间?或者大体说来,是在什么时候,按日历的记载,他突然离去是在什么时候?他又走了多久?他是何时回来的?从他返回这里直至去世,汉斯·卡斯托普在这里总共住了多少时间?撇开约阿希姆不说,舒夏特夫人又离开了多久?按年份计算,从何时起她又来过这里(因为她重又来过)?当她返回时,汉斯·卡斯托普已在当时的“山庄”住了多长时间?所有这些问题,假如有人对他提出这些问题的话——当然没有人会提出这些问题,连他自己也不会这么做,因为他害怕别人会给自己提这些问题——汉斯·卡斯托普一定会用手指尖像擂鼓似的敲打自己的前额,肯定什么也答不上来——它不亚于以前令他感到不安的那个现象。那是他到达山庄的第二个晚上,突然为自己短暂的无能感到不安,因为当时要他对塞特姆布里尼说出自己的年龄。真的,那时他十分糟糕地无能,因为他确实已不知道自己多大年龄了!这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但它决不是闻所未闻或者不真实的。可以这么说,在一定的条件下,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随时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保证不会陷入对时间进程及自己年龄毫无所知的程度。由于我们体内缺少那种时间器官,以我们来说,由于我们的绝对无能,没有外部根据就无法对时间进程作出近似的可靠估计,这种现象是可能的。那些被堵在坑道里的矿工,无法观察到昼夜的交替,一旦幸运地获救,他们会把在黑暗中处于希望与绝望之间度过的时间估算成三天,其实已过去了十天。有人会说,处于那种极度不安的情况下,他们一定会觉得时间十分漫长。但在他们那里,时间却比其客观的进程缩短成了不足三分之一。因此,在迷惘困惑的条件下,人们束手无策,反而会把经历的时间大大地缩短,而不是对它估计得过多。

  自然,只要汉斯·卡斯托普自己愿意,他能够毫无实际困难地摆脱计算上的无能,把年龄算得明明白白,谁都不会否定这一点。与此同理的是,如果模模糊糊和乱麻一团似的东西反抗读者的健全理智,也会被轻易地理出头绪来。至于汉斯·卡斯托普,他也许并不特别热衷于独自去进行某种努力,摆脱那种模模糊糊和乱麻一团似的东西,搞清他是多大年龄。他不想耗费这个精力。阻止他这么做的乃是良心上的胆怯——

  虽说对时间漫不经心显然是极端的不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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