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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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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结核,”贝伦斯肯定地回答,“病情恶化得很迅速。气管黏膜的状况也已经很糟糕。可能是在队伍上喊口令引起了一些反作用。我们本来应该随时防备这样的病灶扩散转移。没多少指望啦,孩子;说实话,压根儿没有。当然啦,还要尽一切努力,不惜任何代价。” “他母亲……”汉斯·卡斯托普说。 “等一等,等一等。还不用着急。您要做得得体而漂亮,让她慢慢慢慢地明白事情的真相。现在回您的岗位上去吧。他会察觉的。知道人家这么在背后谈他,心里必定很不是滋味儿。” 约阿希姆每天都去敷药。时值秋高气爽,他穿着雪白的法兰绒长裤配天蓝色上衣,吃饭时经常因为治疗而来迟,但却总是那么整洁和富有军人气派,那么和蔼大方地向大家点点头,请大家原谅他来迟了,然后就坐下去吃自己的饭。现在为他特别准备了饮食,因为吃普通饭菜他可能噎着,吃起来太慢:他现在得到的是各种汤、肉末和糊糊。很快,同桌的人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在反过来招呼他时特别有礼貌,特别热情,一口一个“少尉先生”。当他不在时,他们便盘问汉斯·卡斯托普;就连其他席上的人也跑过来问这问那。例如,施托尔太太就一边绞着手一边凑上来,喋喋不休,大惊小怪。汉斯·卡斯托普答话总是很简单,让人觉得情况严重,但却不超过一定的限度。他是真心诚意地感觉到,不应该过早地对约阿希姆绝望。 他们俩一块儿去散步,一块儿去走一日三次规定得走的路。眼下,贝伦斯顾问严格限制了约阿希姆走的距离,免得他不必要地消耗体力。 汉斯·卡斯托普走在表哥的左边——他们从前可是时左时右,怎么走怎么好;现在,汉斯·卡斯托普大多坚持走左边。他们话不多,除去疗养院里通常送到嘴边的话题外,什么也不讲。至于那件他们俩心照不宣的事,完全没啥好谈,特别是在极少直呼其名的、对礼仪极为敏感的人们之间,更是如此。不过,尽管这样,有时在汉斯·卡斯托普那老百姓的胸中也激荡不已,使他感到憋得慌,恨不能一吐为快。然而不可能啊。 涌到喉咙口的话只得吞回去,他哑然无声了。 约阿希姆低着头走在他旁边,眼睛盯着地上,活像在研究观察大地似的。真叫奇怪:他在这儿走着,穿戴整齐大方,和碰见的人礼貌得体地打招呼,如一贯那样很注意自己的外表和风度——然而他已经属于大地。不错,我们大家或迟或早都要属于大地。不过这么年纪轻轻,带着无法实现的去军旗下短暂地服役效忠的美好宿愿,毕竟可悲。但感到更加可悲、更加不可理解的,却是那位知道一切的走在旁边的汉斯·卡斯托普,而不是这位行将以大地为归宿的人自己。他也知道,却保持着缄默;他这很得体的态度原本富有学者气派,事情对他本人似乎已没多少现实性,从根本上看更多地关系着其他人,而非他自己。确实,我们的死主要给继续活着的人添了麻烦,而不是给我们本身。因为不管我们引用不引用,那位机智的哲人的话都千真万确:我们在,死亡便不在;死亡在,我们便不在。也就是说,在我们与死亡之间不存在现实的关系;死亡这东西跟我们毫不相干,只跟世界和自然有些牵连。——正因为如此,一切创造物面对死亡都心安理得,漠不关心,自私自利,毫无责任感和负疚感。近几个礼拜以来,汉斯·卡斯托普在约阿希姆身上就发现有这种缺少责任感和负疚感的情况,明白了他虽然知道自己不会由于死亡而难受,但却很得体地保持着沉默,或者因为他与它的内在关系还不十分紧密,还是理论性的,或者在实际考虑这些关系时,他健全的分寸感还起着节制作用,同样使他不便谈论那件心照不宣的事。类似的心照不宣的讨厌事在生活里还有许许多多,它们是生存的必须条件,但并不妨碍人保持礼仪和风度。 他们俩就这么走着,绝口不提那些纯属自然但却与生活大相径庭的事情。开初,约阿希姆还又激动、又愤怒,对误了参加大演习和在平原上服役抱怨不止,现在却一样地不声不响啦。可是为什么,他尽管既不抱怨又无内疚,柔和的眼睛里却老是出现那种忧郁而畏葸的神情呢?那么怯生生的,要是米伦冬克护士长想起什么时候再来和他较量一下子,她多半会取胜了吧?难道只是他知道自己眼窝塌陷、面颊消瘦的缘故吗?——要晓得,近几个礼拜,他一天一天地明显瘦下去,比他刚从平原上回来时还瘦得多,棕红的脸色也越变越蜡黄。还有周围的环境,似乎也使他有理由自惭形秽,自己瞧不起自己;因为像阿尔宾先生一类的人,可以讲别无心眼儿,想的只是尽可能地以别人的耻辱来美化自己。 他那曾经多么开朗的目光,现在完全收敛了,藏匿起来了,为什么?对谁?有些动物在临死前也自行藏匿起来,羞于苟活下去,那情形非常稀罕——它们相信自己因为衰弱了,快死了,在外面的大自然中已不能再受到任何尊重和孝敬。它们是对的,因为志在翱翔的群鸟,不仅不会尊敬伤病的同伴,还会愤怒而轻蔑地让它饱受铁喙的教训。不过那是冷酷的自然界;在汉斯·卡斯托普的胸中,每当他在可怜的约阿希姆眼里发现那出自本能的深沉的羞愧时,却总是涌起人道的温情和怜悯。他走在约阿希姆左边,有意识地这么做;表哥眼下脚步已不那么稳,在爬草地上的小坡坎时他总是搀扶他,用胳臂搂着他的肩膀,再顾不得什么礼仪不礼仪了。是的,他上了坡还搀着表哥走一段,忘记把胳臂从他肩上放下来,直到约阿希姆有些不高兴地扭动身子说: “干吗呀,你!我们这个样子往前走,就像醉鬼似的。” 后来,有一次,约阿希姆忧郁的目光对于汉斯·卡斯托普又多了一层含义。那是在十一月初,约阿希姆已得到卧床静养的指示——当时积雪已经很深。他的病情急剧恶化,仅仅吃碎肉和软食都十分困难,吞一两口就会噎着。遵医嘱只得全用流质代替;同时,贝伦斯规定他长期卧床静养,以节省体力。也就是在此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在他还能自由走动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撞见了他——撞见了他和那位动辄用散发出桔子香味儿的手绢捂着嘴吃吃地笑的少女,和那位乳峰迷人的玛露霞在一起。事情发生在晚饭后的游艺厅中。汉斯·卡斯托普在音乐沙龙中呆了一会儿,然后出来找约阿希姆,不想发现他正站在壁炉前的玛露霞的椅子边上——那是一张摇椅,姑娘坐在上面,约阿希姆用左手按着椅背使椅子向后倾,玛露霞只能躺着用她那双褐色的圆圆的眼睛仰视他的脸,他则俯下身子,轻轻地结结巴巴地诉说着什么。她呢,却只是偶尔笑一笑,还轻蔑地耸耸肩。 汉斯·卡斯托普赶紧退回去,却发现还有其他疗养客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并像通常似的在挤眉弄眼。——约阿希姆不曾察觉,不,或者只是不在乎。然而,这个场面使汉斯·卡斯托普受到的震动,比近几周来他在表哥身上发现的任何其他虚弱的迹象都要强烈:约阿希姆竟神魂颠倒地找乳峰高耸的玛露霞表白啦,他从前长期与她同坐一桌却没搭过一句腔,在她面前总是严肃、理智和自尊地垂下眼睑,虽然在听见人家谈到她时脸上也红一块紫一块。“是啊,他不行了!”汉斯·卡斯托普想,然后静悄悄地坐到音乐沙龙里的一张椅子上,任凭他表哥在这最后一个晚上去干他还渴望干的事。 从第二天开始,约阿希姆就一直躺着了。汉斯·卡斯托普向露意丝·齐姆逊姨妈报告了情况,坐在他那舒适的躺椅里给她写了一封信。 信里除去以前常谈的一般病情,还特别讲到约阿希姆已经起不来,他虽然口里没有任何表示,可眼睛却明显地流露出想自己的母亲来呆在他身边的愿望,而且,贝伦斯顾问也认为应该满足约阿希姆这个不曾表白的心愿。后面这一点,信中同样婉转而明确地加上了。所以,毫不奇怪,齐姆逊夫人立刻使用最快捷的交通工具,急急忙忙赶到她儿子这儿来: 汉斯·卡斯托普的告急信发出才三天,她已抵达目的地。她的外甥冒着风雪,乘着雪橇到达沃斯村火车站去接她。他站在月台上,不待小火车进站,便先将自己脸上的表情调整好,既不想让做母亲的一下车便承受过分的惊吓,也不想让她第一眼获得任何错误的愉快的印象。 在这个山中小火车站,不知已经演出过多少这样的迎接场面:双方都迅速向前跑,下车的人总是急切而忧惧地研究着来迎接的人的眼神!齐姆逊太太活像是从汉堡一直步行到了这里。她绯红着脸,把汉斯·卡斯托普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目光显得有些惊恐地四处游移,急急忙忙而又有几分隐秘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汉斯·卡斯托普避而不答,办法是只讲他感谢她这么快就赶来了——太好不过了,她的约阿希姆一定会喜出望外。不错,他现在遗憾只能躺着,因为吃流质的缘故,他的体力自然不会不受影响。但是,必要时还有一些其他的办法,例如输入人造营养品。是的,整个情况她会亲眼看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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