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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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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经典这个词我用得恰到好处,意思就是一种思想发展到了它的极致。古典的并不总是经典的。我发现您……喜欢随意变换范畴,对绝对的东西有一种反感。您也不喜欢绝对精神。您希望,精神,那不过是民主的进步。” “我希望咱们俩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精神不管多么绝对,它都永远不能成为反动势力的辩护士。” “然而它永远是自由的辩护士!” “然而?自由是人类之爱的法则,不是虚无主义、心怀恶意。” “显然您害怕什么。” 塞特姆布里尼把胳膊往脑袋上一甩。争论戛然而止。约阿希姆惊奇地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汉斯·卡斯托普则扬起眉毛,盯着脚下的路。 纳夫塔说起话来果然词锋犀利,有根有据,而且保留了继续攻击的自由。 特使是他在反驳对方时的那一声“错啦!”先是撮起嘴唇,然后嘴紧紧地一闭,着实叫人不舒服。塞特姆布里尼与他争论时多半表现得轻松愉快,但在他强调基本观念的一致性时,措词也有几分激烈。眼下纳夫塔不吭声了,他便趁机向哥儿俩讲述他对手的身世;在与纳夫塔的一番论争之后,他认为给哥儿俩一些解释是必要的。纳夫塔也随他讲去,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他是“腓特烈文科中学”高年级的古典语言教授,塞特姆布里尼解释道,接着又以意大利人惯有的作风,把被介绍人的境况大肆地作了一番渲染。他说,他的命运跟他自己的,跟塞特姆布里尼的一个样。五年前,他也因健康原因来到山上,后来确信不得不长期呆下去,便离开他的疗养院,自行找房子住了下来,也就是住在女装裁缝卢卡切克家里。这位杰出的拉丁语学者,一所教会学院的毕业生,正如他自己不那么肯定地表述的,被本地一家高级中学慧眼发现了,硬请他去当讲师,为学校增光添彩……简言之,塞特姆布里尼为吹捧丑陋的纳夫塔没少卖力气,尽管他们俩刚刚才有过一场玄虚的争论,尽管这场近乎于论战的你一言我一语马上还会继续下去。 现在,塞特姆布里尼转而对纳夫塔介绍起表兄弟的情况来。事实表明,他在此之前已向他谈到过他们。这位嘛,就是原本打算只住三个星期的年轻工程师,贝伦斯顾问在他肺上发现了一个浸润点,他说;而这位,是他提起过的普鲁士军队未来的希望——齐姆逊少尉。他还特别谈到约阿希姆的愤懑及提前出院的计划,以便补充说,和工程师无疑可以更密切地交往,因为他不急于下山去工作。 纳夫塔将脸抽动了一下,说: “二位有一个能说会道的代言人。我不愿怀疑,他准确地转达了你们的想法和愿望。工作,工作——请原谅,如果我斗胆提起另一些时代,提起那些他的花言巧语绝对达不到通常有的效果,而恰好是他的理想的反面受到高得多的推崇的时代,那么,他可能马上就会骂我是人类的敌人,是一个人类之敌。例如伯恩哈特·封·克赖福克斯曾经提出过另一种贵贱等级,那是罗多维柯先生做梦也提不出的。二位想知道是怎样的吗?他最低贱的一级在‘水磨’里,第二级在‘田野’中,第三级也最值得称赞的一级——您听清了,塞特姆布里尼——却在‘卧榻’上。水磨是世俗生活的象征——选得真不差。田野意味着凡夫俗子的灵魂,任传教士和牧师在上面耕作。这一级已经高尚一点。可是在床上——” “够了!咱们知道!”塞特姆布里尼叫起来,“先生们,现在他将给你们展示放荡者的床铺的功用!” “我不了解您原来这么害臊,罗多维柯。可是我却常见您对姑娘们挤眉弄眼……您那离经叛道的放浪不羁到哪儿去了呢?不错,床铺是恋爱者与意中人的交欢所在,也象征与世与人的隔绝,因此,同样可用来在沉思默想中与上帝结合。” “呸!罪过,罪过!”意大利人几乎哭了起来。大伙儿忍俊不禁。 塞特姆布里尼却庄重地继续说: “啊,不,我是欧洲人,是西方人。您的等级排列纯粹是东方式的。 东方鄙弃行动。老子的说教是,天地万物唯无为最有益。要是人人都停止行动,世界就会绝对地安宁、幸福。那时候,您就好交欢结合喽。” “瞧您说的。还有西方的神秘主义呢?还有西方的清寂主义呢?费涅龙大概可以算一位清寂主义者吧。他说,任何行动都是错误的,因为想要行动就意味着亵渎上帝,上帝只希望独自行动。我这是在引述他的《莫里诺斯建议》。看起来,想在清静无为中求幸福,乃是人类的一种普遍精神倾向。” 这当口,汉斯·卡斯托普插了进来,以他单纯的勇气参加了争论,眼睛望着空中说道: “沉思默想,与世隔绝。有点意思,值得考虑。我们的生活不是高度与世隔绝吗,我们这山上,可以这么讲吧。海拔五千英尺,我们高卧在舒舒服服的躺椅上,俯瞰着山下的世界和芸芸众生,随意驰骋自己的思想。要是考虑考虑并且实话实说,那么我就得承认,床铺——你们清楚我指的是躺椅——在这十个月中给我帮助之大,使我产生的思想之多,超过了过去关在平原上的‘水磨’里的所有那些年,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塞特姆布里尼望着他,黑眼睛里闪动着忧伤。“工程师,”他抑郁地说道,“工程师啊!”随后抓住卡斯托普的胳膊,把他拽后一点,像是要背着其他人悄悄开导他。 “我常告诉您,应该有自知之明,时刻想到自己的职责!西方人应有的,不管这样建议那样建议,是理性,是分析,是行动和进步,而不是修行者的无所事事的卧榻!” 纳夫塔也听见了。他扭过头说: “修行者么?多亏了修行者,我们才有了欧洲大地的文明!多亏了僧侣和修士们,德国、法国和意大利才不再为原始森林和蛮荒沼泽所覆盖,才长出了谷物、水果和葡萄!修行者们,我的先生,工作得很不错哇……” “完了吗?还有呢!” “请别急。修行者们不是为劳动而劳动,目的也不在于造福世人或获取功利。它纯属一种苦行功课,是赎罪行动的组成部分,是寻求拯乐的手段。它帮助他们抵御肉欲,窒息他们的感官需求。也就是说——请允许我下这个断语——它带有完全非社会的性质。它是一种毫不含糊的宗教利己主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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