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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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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裸露手臂的女病友回答这个“你”时说,“对,也许有一支。”不管怎么说,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不搭话的关系之后,终于第一次喊出了“你”这个称呼,从她的微笑和声音里出现了某种激动,一种十分狡猾的激动;先前发出的一切全都容纳进了眼前的一瞬中。“你的好胜心太强了……你是太……太热心了。”她用带有异国情调的声音继续嘲讽说。她那略带含糊和沙哑的声音把“好胜心”这个词的重音落在第二个音节上,听上去完全是道地的外国话。她在自己的小皮夹里翻来找去,眼睛朝里面搜索着,先是拉出一块手帕,下面露出了一支银灰色的活动铅笔,细小而极易折断,是作为装饰品的小玩意儿,根本无法当真派用场。先前的那支铅笔不仅轻便,而且是一支真正的铅笔。 “给你!”她一边说一边把那支笔举到他的面前,笔尖夹在她的小拇指和食指中间,还微微地摇晃着。 由于她只是把笔举着又不给他,他便干脆去抓,而不是接受,也就是说,他把手抬到那支笔的高度,紧挨铅笔,手指做出要抓的姿势,但没有全力去抓,青灰色眼眶里的目光却交替地看看铅笔,又看看克拉芙迪娅那张鞑靼人的脸。他的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张开着,说话时仿佛并没有使用它们: “也许你看到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有铅笔的。” “不过,你使用时一定要小心,它很容易折断。”她说,“它是用螺丝拧上的,你要知道。” 于是,两个人的头俯了下去。她给他讲解活动铅笔的机械原理。她松开螺丝,笔管内落下一根纤细如针、看上去很硬但价格并不便宜的石墨芯。 他们俩面对面地站得很近,相对低着头。由于他今晚穿的是晚礼服,有一个硬领子,正好把他的下巴托住。 “小而纤细。”他说这话时,前额对着她的前额,目光朝下看着那支笔,嘴唇没有嚅动,因而把唇音也省略了。 “噢,你真逗。”她一边回答一边直起身来,嫣然一笑,把活动铅笔交给了他。只有天晓得他有哪点逗,因为他的脸色苍白,这是显然的。 “那就去吧,赶快去画,让你画个够!”她自己赶他去的那个样子倒十分逗人笑。 “不,你还没有画哩!你本人一定要画。”他说这句话时省略了“一定”的第一个字,还拉长声音向后退了一步。 “我?”她吃惊地重复着,似乎这并不是针对他的要求说的,而是别有含义。她先是面带微笑,有些迷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像被磁铁吸住似的转过身去,朝潘趣酒桌的方向走了几步。 可是,那里的情况表明游戏活动已近尾声,虽然还有人在画,但已没有观众了。名片上画得乱七八糟,每个人都试过了自己的才能,桌子几乎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这时又开始了另一种娱乐活动。因为人们发觉医生已经离开,便突然发出了要求跳舞的呼声。桌子立刻被搬到一旁,在写字室和钢琴室的门旁派了监视哨,提示他们一旦发觉“老家伙”——克洛可夫斯基或女服务员——走到这里来,便立刻发出停止跳舞的信号。一位斯拉夫小伙子富有表情地开始敲打胡桃木钢琴的琴键。第一批舞伴在不规则的圆形场地中间旋转起来,四周是坐在沙发里和椅子上的观众。 汉斯·卡斯托普挥手做出表示“去你的吧!”的动作,向正被移开的桌子告别,然后用下巴指指那间小沙龙。他发现门帷右边的角落里还有空座位。他没有说话,也许是因为音乐声太响了。他给舒夏特夫人拉过一张椅子——是一张所谓的凯旋椅,木头框架,蒙有一层丝绒外罩——放在他先前闷声不响地指过的那个地方,又给自己搬来一张咯吱作响的柳条椅,扶手是活动的。他坐在椅子里,手臂搁在扶手上,面向舒夏特夫人,朝她俯下身去,手里拿着活动铅笔,两只脚缩在椅子下面。她却深深地陷在丝绒外罩里,膝盖高高拱起。尽管如此,她还是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让一只脚凌空摆动,黑漆皮鞋和同样是黑色的丝袜一直绷到脚踝骨。其他人或是坐在他们俩的前面,或是站起来跳舞,给跳累的人让出位子。室内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你穿了一件新衣服。”他一边说,一边细细端详着她。他听见她回答说: “新的?你很熟悉我的服装?” “我说得不对吗?” “说得对。我是不久前在这里做的,村里卢卡切克裁缝做的。他给这里山上的女士们做了许多衣服。你喜欢吗?” “很喜欢。”他说,目光又朝她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才垂下去。“你想跳舞吗?”他补充说。 “你想跳吗?”她扬起眉毛微笑着反问道。他回答说: “如果你有兴致,我乐意奉陪。” “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安分守己。”她说。由于他否定地大笑起来,她随即补充说:“你表兄已经走了。” “对,他是我的表兄。”他毫无必要地证实说,“我也看到他先走了。 他一定早已躺下了。” “他是个一丝不苟、品行端正和典型的‘德国’青年。” “一丝不苟,品行端正?”他重复道。“我对法语的理解比我讲法语还要好。你是想说,他有些迂腐。你认为我们德国人——我们这些德国人是迂腐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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