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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可是少校夫人一个劲儿地大声抽泣,再次感谢他们所做的一切,感谢他们俩给她女儿送来了绣球花,感谢他们俩的访问给她女儿带来了开心和幸福。要知道,这可怜的孩子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感到孤单和痛苦,别的与她同龄的年轻姑娘却愉快地生活着,和年轻漂亮的男子跳舞,她们虽然有病,但仍然喜欢跳舞。她感谢两位年轻人,是他们给她的女儿带来了一点阳光,天呀,也许是最后一点阳光。绣球花对她的女儿来说,就像是舞会上的成功;跟这两位堂堂正正的骑士闲谈,对她的女儿来说,就像是一次短时间的亲切的调情,这一切是瞒不过她的眼睛的。

  然而,她最后的意见触犯了汉斯·卡斯托普,况且少校夫人并没有把“调情”这个词说正确,换句话说,她不是按照英语的读音,而是按照德语的读音发i的,这使他感到非常愤怒。此外,他也不是“堂堂正正的骑士”,他是出于对此地盛行的个人主义的抗议,出于医学和精神的考虑才来看望年轻的莱拉的。总而言之,他对他这次拜访的结局并不感到满意,因为少校夫人没有正确理解他行为的真正目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毕竟因为执行了自己的计划而感到兴奋和愉快。有两个美好的印象一直留在他的心里和记忆里:花店里泥土的芳香和莱拉湿润的小手。常言说万事起头难。既然有了良好的开始,他决定当天在阿尔芙雷达护士陪同下再去看望她所护理的另一个病人,即弗里茨·罗特拜恩。

  这是个男病人,虽有阿尔芙雷达护士陪伴,仍感到极其无聊。所有的迹象表明,他不久就将死去。

  好心肠的约阿希姆毫无办法,只得陪卡斯托普去看望罗特拜恩。汉斯·卡斯托普的劝说和仁慈的进取精神,终于战胜了他表兄的嫌恶。约阿希姆只好一言不发,垂下目光,以此表示自己的反感,否则卡斯托普会指责他缺乏基督精神。汉斯·卡斯托普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并决定加以利用。他知道,他的表兄之所以反对他的计划,完全由于他是个军人。至于他本人,既然他刚才的所作所为使他感到兴奋和幸福,使他觉得有助于人类的进步,他为何要停滞不前呢?所以,他把约阿希姆默默的抗议置之度外。他和表兄商量,是否也给年轻的弗里茨·罗特拜恩送去或带去鲜花,尽管濒死的病人是位男性。他很想这样去做,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送花是合乎情理和此地习俗的;他特别喜欢刚才给莱拉送紫色的雅致的绣球花的举动,所以,他决定用罗特拜恩的临死状况补偿他的性别,给他赠送鲜花;也无须考虑他是否过生日了,濒死的病人始终应该立即受到过生日的孩子们所受到的那种对待。于是,表兄弟再次到了充满温暖和泥土芳香的花店,买了一束由刚喷洒过水、香气扑鼻的玫瑰、丁香和紫罗兰扎成的花束,由事先得到这两位年轻人通知的护士阿尔芙雷达·希尔德克涅希特带路,走进了罗特拜恩先生的房间。

  这位重病号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可是已开始秃顶,头发已经灰白,面孔消瘦而蜡黄,长着一双大手和一对大耳朵,鼻子也显得稍大。见到两位素不相识的来访者,罗特拜恩感动得热泪盈眶,感谢他们对他的同情和为他解闷——的确,当他欢迎这两位年轻人,从他们手里接过花束的时候,他因身体虚弱而哭了几声,可是哭声刚落,他就用非常低的声音谈起欧洲规模日益扩大的花买卖,谈到尼斯和夏纳的大宗园艺出口和从这些地方开往世界各地的满载货物和邮件的火车车皮,谈到巴黎和柏林的批发贸易和对俄国的莳花供应等等。因为他是商人,只要他还活在世上,他的兴趣绝不会超出这个范围。他的父亲是可堡一家玩具厂的厂主,曾把他送去英国深造,他就是在那里染上了病的。当时,医生把他的发烧看成伤寒,并采取了相应的措施进行治疗,也就是说,医生要他节制饮食,只许他喝稀汤,因此他很快就瘦了下来,身体十分虚弱。到此地高山疗养院以后,他被允许吃饭,也这样做了:他汗流满面地坐在床上,设法尽量多吃一些。可是,已经显得太晚了,他的肠子也染上了疾病,家里人白白给他寄来了比目鱼和熏鳗鱼,他的胃再也不能消化这些可口的食品了。于是,贝伦斯只好打电报把他的父亲从可堡叫来,因为医生们决定采取果断的措施,要为他切除肋骨;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尽管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罗特拜恩悄悄告诉他们这件事,态度非常客观,完全是实事求是地对待手术的问题的——只要他还活着,他将用同样的角度看待这些问题。他悄声说,手术费用,如果把脊髓麻醉也算进去,大约要一千瑞士法郎,因为需要切除整个的胸腔,六到八根肋骨;他暗自思忖,这是否会得不偿失。贝伦斯劝他做手术,态度明确,说要是罗特拜恩本人反对做手术,他将会带着他完整的肋骨静静地死去;这也许是更为聪明的解决办法。

  很难给他出个切实可行的主意。表兄弟认为,罗特拜恩在考虑问题的时候应该把宫廷顾问高超熟练的手术能力计算在内。三人一致同意,问题由即将来此的老罗特拜恩决定;他已经上路,过些时候就会到达此地。告别时,弗里茨又哭诉起来,尽管这只是他虚弱的结果。他流出的眼泪和他那冷淡、实事求是的思维和说话方式形成鲜明的对照。他请求两位先生再来看望他,他们欣然答应,可是再也没有去,因为就在当天晚上,那位玩具厂厂主已经到来,接着在第二天的上午医生就为罗特拜恩动了手术。手术之后,年轻的弗里茨已经失去接待客人的能力了。两天之后,当汉斯·卡斯托普和约阿希姆路过的时候,发现有人在罗特拜恩的房间里进行彻底清扫。阿尔芙雷达护士带着她的小箱子匆匆离开了“山庄”,因为她得到另外一所疗养院去照料另外一名濒死的病人。她在离开高山疗养院之前曾去看望年轻的弗里茨,她一边叹息,一边把夹鼻眼镜上的系带抛到耳后,因为这是她和弗里茨的诀别。

  当你去饭厅吃饭或到郊外散步路过弗里茨的病房的时候,你会发现它此时已变成一间“被遗弃的”和空无一人的房间;它已被彻底清扫,室内的家具重叠地堆放在一起,双重门都敞开着——对这种景象,你既感到意味深长,又感到非常熟悉,特别是当你本人占有这样一间曾经“空无一人”和被彻底清扫过的房间,并且在里面住得习惯了的时候,你会觉得这种景象一点儿也不意味深长了。你往往知道,谁曾住在这样的房间里,同时情不自禁地陷入沉思。例如这次,也就是在八天之后,当汉斯·卡斯托普路过年轻的格恩格罗斯小姐的房间的时候,他瞧见了同样的情况。年轻的格恩格罗斯的房间里空荡荡的,里面正在进行大扫除。

  刚看到这种景象的时候,他并没有马上理解它的意义。他站在门前,张皇失措和万分惊讶地朝里面看,突然发现宫廷顾问正朝他走来。

  “我站在这里看大扫除。”汉斯·卡斯托普说,“日安,顾问先生。年轻的莱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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