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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我想,我们平民百姓更应该具有这种精神,无论是在我们的习俗中还是在我们的行为举止中,都应该具有这种精神。这更合我意,我觉得更为恰当。我觉得,要是大家都穿黑衣服,都戴浆过的折叠领,而不是你们制服上的领子,彼此之间按照礼仪严肃地、矜持地进行交往,头脑里时刻想到死亡,那么,世界和生活就会变得更加美好和更加合乎道德。你要知道,自命不凡恰恰是塞特姆布里尼的一大错误。你不相信吗?好吧,我就对你说一说。他不仅以为自己垄断了各种形式的人的尊严,还以为自己独占了各种形式的道德——他想借助自己‘对生活的实际工作’和自己进步的星期日——似乎人们在星期日只该想到进步,而不应想到其他东西——有计划地消灭痛苦。这事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是在教训我的时候向我讲了他的打算的;他想借助一部百科词典有计划地消除人间的痛苦。要是我觉得他的打算不道德——幸亏我没有把我的这种看法告诉他——那会怎样呢?他肯定会用他那清楚的口音狠狠地训斥我:‘我警告您,工程师!’要是你和他顶嘴,说人人都有思考的权利,他就会对你说:‘先生,收起您的思想自由吧!’我还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卡斯托普结束了自己的谈话。他们俩已经上楼,到了约阿希姆的房间;约阿希姆忙着收拾东西,为躺下作好准备。

  卡斯托普继续说:“我想告诉你我已下决心要做的事。我们在这里门挨门地和濒死的病人生活在一起,感到非常痛苦和忧伤。这不仅因为我们装做和谁也不相干的样子,还因为我们受到爱惜和保护,不让我们跟旁人接触,不让我们注意与己无关的事。就在我们吃晚饭或吃早餐的时候,人们已经把那位奥地利人悄悄地抬走了。我觉得这不道德。施托尔太太只因为我提到死亡就大发雷霆,我认为太幼稚可笑。不久以前,在吃饭的时候,她甚至不学无术到这种地步,竟然以为‘小声点,小声点,行行好吧’这句话出自瓦格纳的歌剧《汤豪舍》。不过,她这样说,多少还表明她对其他同桌用餐的病人有点同情心。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决定今后要更加关心疗养院的重病号和濒死的病人,这会给我带来益处;我们今天所进行的访问在某种意义上已对我产生了有益的影响。当时住在二十七号房间的那位可怜的罗伊特——我刚到此地后不久,曾透过开着的门看到他躺在床上——想必早已死了,被人悄悄地抬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当时他也有一双特别大的眼睛。可是他住过的房间并没有空着,又住上了其他病人。疗养院总是住得满满的,向来不愁没人来住。女护士阿尔芙雷达或者女护士长,甚至贝伦斯本人,会帮助我们和这个或那个病人建立起联系,我想,这件事并不难。设想一下吧,在某天某日有位濒死的病人要过生日,我们总会知道这一消息。你就看吧!我们将去看望这位濒死的病人,不管是男是女,给他送去一盆花,以表示两位素不相识的病友对他的关怀。我们将给他带去最良好的祝愿,愿他尽快恢复健康——恢复健康这个词始终是礼貌的和恰当的。当然,我们会告诉他我们的名字,他或者她,不管身体多么虚弱,当然会透过门向我们表示友好的问候,也许还会把我们请到房间里坐一会儿;在他逝世之前,我们还可以和他说上几句富于人情的话。我就是这样设想的。你不同意吗?至于我自己,我已下决心这样做。”

  对于卡斯托普的打算,约阿希姆想不出更多的反对理由。“这是违反疗养院规矩的,”他说,“在某种程度上,你的行为会破坏疗养院的规矩。不过,要是你真愿意,我想贝伦斯会破例地允许你去实现它。你可以拿你对医学的兴趣作为理由嘛。”

  “是的,我可以顺便提到我对医学的兴趣。”汉斯·卡斯托普说;因为说实在话,他的愿望是从许许多多复杂的动机中产生的。对此地流行的个人主义的抗议只是其中之一。与此同时,他需要人们承认他有权利严肃地对待和尊敬痛苦与死亡——他希望,他的这种需要将会随着他与重病号和垂死者的接近而得到满足和加强,因为与他们的交往将会创造出一种抗衡力量,抵消他在此地时时处处遭受到的凌辱,此外还可以确证塞特姆布里尼某些使他内心受到伤害的说法不正确。很容易举出大量有关的例子。要是有人问汉斯·卡斯托普,他也许会首先指出“山庄”

  的那些居民,他们自己承认,压根儿没有病,是自觉自愿住在这里的,公开的借口是患有轻微的疾病,实际上是为了玩乐,因为病人们的度日方式很合他们的胃口。例如,前面顺便提到的寡妇黑森费尔德,这是一个生性活泼的女人,她唯一的爱好是同男病人打赌,拿各种各样的东西打赌,拿明天可能出现什么天气、明天可能吃哪几道菜打赌,拿总体检的结果、某某病人规定住多少个月打赌,拿连橇、溜冰船、溜冰或滑雪等体育竞赛中哪些人会获得冠军打赌,拿疗养客当中开始形成的恋爱关系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和其他成百上千微不足道和索然无味的小事打赌,赌注有巧克力糖、香槟酒和鱼子酱。这些美味的食品事后被兴高采烈的赌徒们在饭店里吃得精光。此外她还赌钱,赌电影票,甚至赌接吻——她吻别人或别人吻她——总之,她以这种癖好在饭厅里造成了紧张而热闹的气氛。然而,她的这种打赌活动,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丝毫也不感兴趣。单单这位老是瞎忙的女士的存在,就足以使他感到是对一种受难场所的尊严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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