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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可是不久,意大利人在对这位女歌唱家喑哑的美声作了一番苛刻而且形象的评论之后,同样退了出去。在离开的时候,他以讽刺的口吻对卡斯托普说,今晚的音乐会令他感到满意,因为大家聚在一起,充满着忠诚和亲密的气氛。说实话,当他们两人——眼睛细长的舒夏特夫人和教育家塞特姆布里尼——离去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感到说不出的轻松;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欣赏女歌唱家演唱的歌曲了。他暗自思忖,要是在整个世界上,甚至在特殊的情况下,可能的话甚至在极地探险的途中,人们都能从事音乐,那该有多好啊!圣诞节的第二天,除了让人们意识到它是节日的第二天以外,和通常的星期天或平常的日子并无什么区别,一旦过去了,圣诞节也就随之变成为过去,或者说得更正确些,又变成了遥远的将来。在它重新返回之前,又有十二个月的时间——归根到底,只比汉斯·卡斯托普在此地已经度过的时间多七个月。

  可是,就在今年的圣诞节过后不久,还在新年之前,那位奥地利贵族就死了。表兄弟是从阿尔芙雷达·希尔德克涅希特小姐,即被人称为白尔塔的女护士那里得知这一不幸消息的。白尔塔护士负责照料可怜的弗里茨·罗特拜恩,她是在顺路的时候悄悄把此事告诉表兄弟的。汉斯·卡斯托普听到这消息后十分伤心,部分是出于个人的原因,诚如他所说,奥地利人的咳嗽是他在此地高山疗养院里最初获得的印象之一,而且正如他最初感觉到的那样,它在他的脸部皮肤上引起了热反射,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消退,部分是由于道德原因,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由于宗教原因。他长时间地把约阿希姆阻留在走廊里,不停地和吉阿孔尼斯进行交谈;她也怀着感激的心情,抓住机会与卡斯托普交换意见。她对卡斯托普说,奥地利贵族熬过了节日,可真是个奇迹。他们早就知道,奥地利人是位坚强的骑士,可是最后他靠什么呼吸呢,谁也无法理解。当然,他有好几天是靠大量的氧气维持生命的,就在昨天,他还买了四十个气球,每个六法郎。表兄弟算了一下,这是一笔可观的费用,同时并没有忘记,他的夫人——他是在她的怀里与世长辞的——已身无分文。

  约阿希姆不赞成这种浪费行为,如果事情反正已毫无希望,他何苦用这种昂贵的手段人为地延长自己的生命呢?话又说回来,人们用不着责怪死者,他是出于呼吸的需要才盲目地耗费了这么多维持生命的珍贵气体的。相比之下,负责照料他的医生和护士更应该明智一些,让他在上帝保佑下走他的必然之路,完全用不着考虑其他情况,更别说予以迁就了。

  活着的人也应该有自己的权利,等等等等。汉斯·卡斯托普坚决反对这种看法。他认为约阿希姆简直和塞特姆布里尼一样,对别人的痛苦毫不关心,置若罔闻。不是吗,只要奥地利人一死,一切也随之结束了,人们再也不注意他。汉斯·卡斯托普坚决认为,一个快死的病人是应该受到尊敬的。不管怎样,他希望贝伦斯在奥地利人最后咽气的时候没有呵斥和毫不尊敬地大骂他。希尔德克涅希特解释说,贝伦斯并没有呵斥他。

  当然,奥地利人临终前毕竟做了荒谬的尝试,想从床上跳下来溜走。但是,在医生暗示他这种尝试毫无作用之后,他便一劳永逸地呆在他断气的床上了。

  汉斯·卡斯托普去看了死者,出于对此地盛行的隐瞒实情的做法的抗议。他鄙视病友们的个人主义思想倾向;他们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他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反对这种麻木不仁的处世态度。在吃饭的时候,他试图引起同桌的病友谈论奥地利人的死亡情况,可是遭到在座的人一致的坚决的反对,以致他感到羞愧和愤慨。

  就连施托尔太太也变得粗暴起来。她责问卡斯托普为何突然想到要谈这类事情,他到底接受过什么样的家庭教育?“山庄”的家规细心地保护着她和所有的病人,不让他们听到这样的故事。可是突然来了个黄口小儿,在这里信口开河地大谈起来,何况大家正在吃烤肉,还有布鲁门科尔博士也在场,他这人随时都可能发生像奥地利人那样的情况——最后这句话她是用手挡住嘴悄悄地说出来的。要是以后再发生此类事情,她将对卡斯托普提出起诉。于是,挨骂的卡斯托普当场作出决定,并把它大声地告诉所有在场的病友:他将亲自去探望过世的同伴,在他的床前为他默哀,为他送葬;他说服了约阿希姆效法他的榜样。

  经阿尔芙雷达护士的安排,表兄弟获准进入了死者的房间。这房间位于大楼的第二层,在表兄弟自己房间的脚下。死者的妻子接待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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