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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汉斯·卡斯托普事后想起,那天午餐时舒夏特夫人穿着一件纽扣很大、口袋卷了边的金黄色羊毛衫。这是件新衣服,或者至少在汉斯·卡斯托普眼里是新的。只见她照旧姗姗来迟,进门后又以汉斯·卡斯托普熟悉的姿态冲着大厅亮了亮相。然后,跟每天五次一样,她款步走到自己桌前,动作柔和地落了座,开始边吃边聊起来。汉斯·卡斯托普一如既往,但却以更大的注意力观察着她讲话时脑袋的动静,重新发现她拱着后颈,伛着腰背,一副懒洋洋的神气。汉斯·卡斯托普必须从坐在中间横着那张桌子上的塞特姆布里尼背后望过去,才能看清“好样儿的俄国人席”。

  舒夏特夫人呢,在整个午餐时间里一次也没转过脸来。然而用完饭后甜食,当餐厅窄头在“差劲儿的俄国人席”附近那只由链条挂着摆捶的大钟敲响两点的一刹那,想不到却出现了一个情况,令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奇妙地震动起来:正当时钟敲响两点时—一,二——那富有魅力的女人将头连上半身慢慢地转了过来,目光越过肩膀,清清楚楚地、毫不含糊地望着汉斯·卡斯托普的一桌——哦不,不是整个儿地望着他这一桌,而是毫无疑义地、紧紧地盯着他个人,紧闭的嘴唇周围和细眯眯的普希毕斯拉夫式的眼睛里都带着笑意,好像想说:“喏,是时候了。你该去了吧?”——当她以双目讲话的时候,她是亲切地称他为“你”的,尽管她的嘴连“您”也不曾对他说过——这段小插曲使汉斯·卡斯托普内心深处既迷惘又骇异,等神志稍微清醒一点儿,他便抬起眼来,望着舒夏特夫人的脸,然后又越过她的额头和发髻,凝视着远方。难道她了解他预约好两点钟去体验吗?看样子就是了解。但是不了解的可能性也几乎同样存在;何况刚才,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分钟,他还问过自己是否应该让约阿希姆去转告宫廷顾问,说他的感冒已经好些了,他觉得检查已成为多余。这样一个想法的种种优点,经那含笑的询问目光一瞥,自然就迅速萎靡下去,只剩下一点儿可厌的无聊况味。紧接着,约阿希姆已将卷好的餐巾放在桌子上,冲他扬了扬眉头,一边向同桌的人鞠躬告退,一边离开了座位——汉斯·卡斯托普跟着表兄往餐厅外走,尽管脚步沉稳,内心却七颠八倒。他仿佛觉得,那目光、那微笑都仍然压迫着他。

  打昨天上午起,哥儿俩就没再谈过今天打算做的事,今天他们仍然默默地走着,心照不宣。约阿希姆脚步匆匆;约定的时刻已经过了,宫廷顾问贝伦斯又一向守时。出了餐厅,顺着同是在底层的走廊前行,经过管理处,走下铺着打了蜡的软木地板的干干净净的楼梯,他们终于来到“地下室”中。正对着楼梯有一道房门,门上的瓷牌告诉人这就是诊疗室;约阿希姆在门上敲了敲。

  “进来!”贝伦斯高声答应,他将第一个字念得特别重。他站在屋子中间,身穿白大褂,右手拿着黑色的听诊器在自己的脚上不断地敲打。

  “抓紧!抓紧!”他说,同时把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睛转过去对着墙上的挂钟。“先生们,请快一点!我们要伺候的不仅只你们两位贵人。”

  在窗前的双面写字台的一侧,坐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黑色丝光纺的衬衫映衬下脸色更加苍白。他胳膊肘支在桌面上,一只手握着笔,一只手捋着胡子,面前放着些显然是病历的纸张,表情木然地望着进屋来的表兄弟,整个神气跟一个只能在这儿当下手的角色十分协调。

  “喂,给我病历!”宫廷顾问回答约阿希姆表示歉意的就是这句话。

  他接过病历去很快地浏览,病人已开始赶紧脱去上身的衣服,挂在门边的衣架上。对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任何人理睬。他这么站着旁观了一会儿,便自动在一把扶手上有装饰的老式圈椅中坐下来。圈椅靠着张小几,几上蹲着个磨光玻璃大肚瓶。墙边上立着些书柜,柜子里藏着些书脊宽宽的医学典籍和成捆的病历。除去这些家具,房里就只有一张铺着白色蜡布的长榻,高矮可用摇柄调节,枕头上盖着一张纸巾。

  “点七,点九,点八,”贝伦斯一边翻约阿希姆每日五次忠实记录体温测量结果的表册,一边念念有词。“仍然有点儿烧,亲爱的齐姆逊,我不能说您最近健康些了。”——“最近”的意思乃是四个星期——“病毒还在,还在,还在,”他说,“当然了,也不是从今儿个到明天就好得了的,除非我们会巫术。”

  约阿希姆点点头,耸耸赤裸的肩膀;他本来可以顶贝伦斯一句:他可不是昨天才到这山上来的呀。

  “右肺门下边,那敲着特别响的地方,还一抽一抽地痛得厉害吗?好些了?喏,请过来!让我们给您好好儿敲一敲。”这样,便开始了叩诊。

  宫廷顾问贝伦斯叉开腿,身子往后仰,听诊器夹在胳臂底下。他首先敲约阿希姆右肩最上边,敲时用腕关节发力,拿右手粗壮的中指当锤子,以左手为支撑。接着,他敲到了肩胛骨下边,敲到了脊背的中部和下部;随后,约阿希姆配合默契地抬起胳臂来,以便他也敲敲胳肢窝底下。

  接着,再到左边整个重复一遍,完事后便一声命令“转!”又开始敲起胸前来。宫廷顾问从紧连脖子的锁骨敲起,从胸部上边敲到胸部下边,先在右边敲,后在左边敲。等到着着实实敲够了,他才换成听,耳朵贴着送音嘴,听筒摁在约阿希姆胸脯上、脊背上,摁在所有刚才他敲打过的地方。约阿希姆则不得不一会儿深呼吸,一会儿干咳几声,看起来很使他感觉吃力,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眼里已噙着泪水。与此同时,宫廷顾问贝伦斯却以简短有力的词语,把听见的一切通报给写字台对面的助手,那光景让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了裁缝铺;在裁缝铺里,衣着合身的师傅为顾客量体裁衣,也是遵循传统的程序,把皮尺围在人家的身体上,贴在人家胳膊腿儿上,这儿那儿地比来量去,把量得的数字口授给低头坐在旁边的助手记下来。“短,更短。”宫廷顾问口授道。

  “小泡状,”他说,接着又重复一次,“小泡状。”——这不错,显然。——“不清晰,”他拉长了面孔,“很不清晰。嘈音。”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像裁缝铺的伙计似的,将一切全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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