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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希培

  星期天就这么显然与其它日子不同。此外,下午主要的活动为疗养客们乘车结伴出游。喝过茶以后,一辆辆双套马车盘山而上,停在疗养院的大门前,等着接订车的主儿,主要是那些俄国佬,特别是俄国妇女。

  “俄国人老爱乘车出去兜风,”约阿希姆对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们俩站在大门口,看着人家出发,以此消磨时光。“他们要么去克拉瓦德尔,要么去湖滨,要么去弗吕拉谷,要么去修道院;能去的就是这些地方。你要有兴致,趁你在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去一次。不过我想为适应环境,你暂时还有的是事情,用不着往外跑。”

  汉斯·卡斯托普表示赞成。他嘴里咬着根雪茄,两手插在裤兜里。

  他看见那位矮小而快活的老太太由自己瘦削的侄孙女陪着,同另外两位妇女一块儿坐上了一辆马车;她们是玛露霞和舒夏特夫人。后者穿著件背后有带子的薄风衣,但仍未戴帽子。她和老太太坐的是后边脸朝前的位子,两个年轻姑娘则坐在对面。四个人都异常兴奋,不停地活动嘴皮子,说她们那柔软得几乎像没有骨头的语言。她们说说笑笑,笑车里那条毯子,她们好不容易才将它扯开来,把大家的腿全盖好,笑老太太带在路上塞嘴的俄国糖食,用一只有棉花和纸屑作衬垫的木匣子装着,现在已被她拿出来请大家享用……舒夏特夫人沙哑的嗓音,卡斯托普听得特别留心。每当这个不拘小节的妇女出现在他眼前一次,他便更加觉得她和什么非常相像。他曾努力回忆到底像什么,后来在梦中才明白了过来……然而玛露霞的笑声,她那圆圆的棕色的眼睛在蒙着嘴的手绢上面稚气地张望的神情,她那高耸的据说里面病得不轻的胸脯,都让他想起别的什么,他最近才看见过的、令人震惊的什么。这当儿,他不由得膘了身边的约阿希姆一眼,但只是小心翼翼地,连头也不曾动一动。没有,赞美上帝,约阿希姆没像上次那样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嘴角也不曾凄苦地咧着。不过,他仍死盯着玛露霞,而且那姿态,那眼神儿,怎么也不能说够军人气派,相反倒如此忧郁,如此忘情,只能讲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百姓。只是他很快警觉了,转过脸来看着汉斯·卡斯托普;这位呢,刚好来得及收回目光,把它送到空中的什么地方去。与此同时,他却感到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无缘无故地、自动地狂跳起来。

  礼拜日剩下的时间再没有任何特殊内容,也许除了吃饭以外。饮食虽然不大可能比平时搞得更丰富,至少菜肴却更精美。中餐已吃过用虾米和剖开的樱桃作花饰的果汁烧鸡,用糖丝编成的小篮子装着的冻糕和鲜菠萝。晚上在喝过啤酒以后,汉斯·卡斯托普就感到比前几天更疲倦、更冷,手脚更沉重,因此不到九点钟,他便向表哥道晚安,然后一头钻到鸭绒被子底下,像死人一般睡去。

  可是第二天,也就是他上山后度过的第一个星期一,在疗养院的日程安排上仍有一点定期出现的新鲜事。那就是每隔十四天,在餐厅里,面对“山庄”所有成年的、听得懂德语的、尚不曾病入膏肓的疗养客,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要作报告。汉斯·卡斯托普听表兄讲,那是一系列内容连贯的科学普及性报告中的一次,总题目叫做:《爱情作为致病的力量》。这有教益的谈话在第二次早餐后进行;逃避听讲,约阿希姆又说,是不允许的,至少会使主持者极不高兴。——正因为如此,塞特姆布里尼尽管德语比不少人都棒,却不仅从来不听,而且还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自然就被认为是放肆无礼至极了。至于汉斯·卡斯托普,他立刻决定去听主要是出于礼貌,但同时也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然而,在此之前,他干了一件极不合宜的事。他突然心血来潮,独自一人出去散了很久的步,效果之坏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你听我说!”约阿希姆清早走进他的房间,汉斯·卡斯托普的头一句话说,“我看我不能再这么干下去了。我已经厌烦所谓‘水平的生活方式’——老那么躺着血都快凝住了。你的情况自然不同,你是个病人,我完全不愿影响你。可我今天想吃完早餐马上去好好走一走,要是你不见怪的话。就那么随心所欲地去外边走那么几小时。我留了一个面包在袋里当第二次早餐,因此不受约束。咱们倒要瞧瞧,看我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已成为另外一个人。”

  “好吧。”约阿希姆回答,因为他看见表弟说得挺认真,显然主意已定。“不过别搞过分了,我劝你。山上与家里不同,再说还得准时回来听报告!”

  其实,使年轻的卡斯托普决心这么做的,除去单纯的身体原因外,还有其它一些原因。他觉得,造成他头脑发烧、口里常常没有味道、心无故乱跳的罪魁祸首,似乎主要并非适应气候水土的困难,而是另一些事情,诸如隔壁那对俄国夫妇的行径,席间有病却愚蠢的施托尔太太的唠叨,每天他在走廊上听见的马术家搅烂浆糊似的咳嗽,阿尔宾先生的高谈阔论,养病的青年男女之间的暧昧关系对他的刺激,还有约阿希姆在看见玛露霞时的表情,诸如此类,等等等等。他想,哪怕是暂时跳出“山庄”这个魔圈,到野外去好好喘口气,使劲儿活动活动筋骨,就算晚上累倒了也知道为什么,想必不会坏吧。于是,早饭后,当约阿希姆例行公事地溜达到山上水槽边那条长凳时,他便与表兄弟分道扬镳,手里摇着手杖,大踏步地沿着马路往山下走去。

  这是个清冷的云雾蔽天的早晨——八点半光景。如他所期望的,他深深地呼吸着清晨的纯净空气。它是那样新鲜,那样轻柔,没有潮腻的香味,没有任何内容,引不起任何回忆,顺顺当当地就流进了汉斯·卡斯托普体内……他跨过水渠和窄轨铁道,上了敷设得不怎么规则的大路,离开大路立刻转进草地上的小径,在平地上走了一小段,随即斜着向右边相当陡的山坡爬去。爬山令汉斯·卡斯托普高兴;他的胸部舒展开了,他用手杖将盖住额头的帽子顶到了后脑上。到了相当高的山上,他回首眺望,只见他初来时经过的那片湖泊美丽如镜子一般,禁不住唱起歌来。

  他想起什么就唱什么,总之是各式各样民歌风的多情善感的歌子,像大学生酒歌集和体育协会歌曲集里搜集的那种,其中一首有两行是:

  浴场应该有美酒和爱情,
  更值得夸耀的却是德行——

  他开始还是轻轻地哼着,很快就放开喉咙拼命地唱。他那男中音原本沙哑,今天他自己却觉得优美悦耳,因此越唱越带劲儿。要是音起高了,他就改用假声;这在他听来同样挺美。要是忘记了词儿,他就用一些无意义的音节和字将曲调填起来,以歌唱家似的圆圆的口型,用浓重的大舌颤音r,把曲词送进空中。最后,不论是词句还是曲调,他都干脆随心所欲地幻想出来,而且还一边唱一边像歌剧演员似的挥动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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