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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早餐

  “早上好,”约阿希姆说,“这是你在上边睡的第一夜。满意吗?”

  表哥已作好外出的准备,穿着一身运动服,脚登一双缝制得很结实的皮靴,腕子上搭着他那件双排扣的大衣,大衣侧面的口袋上隐隐可见装在里面的扁瓶子的轮廓。今天他仍然没戴帽子。

  “谢谢,”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还行。我只能这么讲。夜里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再就是这房间有个很不隔音的缺点,实在是讨厌。外面花园中那个穿黑衣服的女的,她是什么人?”

  约阿希姆立刻明白了问的是谁。

  “啊,那是‘两个全都……’”他说,“咱们这儿的人都这么叫她,因为大伙儿从她嘴里听见的,就只有这几个字。墨西哥女人,你知道,一句德语不会,法语也几乎等于零,只能讲几个破碎的短句。来山上陪她的大儿子已五个星期了,已经完全没有指望,很快就会咽气儿的——

  他全身都是病灶,给彻头彻尾感染上了,可以这么说,那情形到了晚期大致像斑疹伤寒,用贝伦斯的话来讲——对于一切有关的人无论如何是够恶心的。十四天前,她的第二个儿子也上山来了,说是想再见一见哥哥——小伙子模样儿长得挺俊,他哥哥也是——哥儿俩都是美男子,一双黑眼睛火辣辣的,女士们一见全得灵魂出窍。喏,小的一个在山下已经咳嗽过几声,可平常还挺精神。一上山来,你说怎么着?就发烧啦——而且一下子三十九度五,温度高得不能再高,你懂不懂;马上卧床休养,要是还能好起来,贝伦斯说,那多半是他运气。而不是他聪明。无论怎么讲,他说,小伙子上山已经晚了……是的,从此那位母亲便这么转悠起来,多会儿只要她不守在他们身边;大伙儿跟她讲话她永远只是说‘两个全都’,因为别的她一点不会,而眼下此地又谁都不懂西班牙语。”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汉斯·卡斯托普说,“如果我去结识她,她对我是否也会这么讲呢?真叫人有些奇怪——我的意思是说,既滑稽又可怕。”他说,一双眼睛又有了昨天的神气。他感觉它们好像在发烧,眼皮沉甸甸的跟哭了很久一样,昨天那位骑师的怪咳在他眼中点燃的火焰又烧了起来。一句话,他感到现在才与昨天的经历接上了头,好似重新进入了现实的情景之中,而一觉刚醒时却不是这样。他已准备好了,他对表兄讲。与此同时,他给手帕滴上几滴拉文德尔牌香水,在额头和眼睛下边的脸上搌了搌。“你要没意见,咱们就‘两个全都’吃早饭去吧。”他开了这么句玩笑,感到得意至极;约阿希姆却瞪了瞪他,奇怪地一笑,像是既带着哀愁,又含有嘲讽——为什么吗?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汉斯·卡斯托普弄清了自己已经带上足够抽的烟,随后便拿起了手杖、大衣和帽子。是的,还有帽子,在这点上他很固执,因为他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俗都太清楚,不可能如此容易地仅仅三个礼拜就适应一些陌生的新习惯。——他们就这么出了房间,往楼下走去;在走廊上,约阿希姆指着这间那间房门,告诉他住的人的名字,德国名字和带着各式各样异国音调的名字,并且加上对他们的个性和病情的简单说明。

  他们也碰见一些已经用完早点回来的人;约阿希姆对谁道早安,卡斯托普便礼貌地掀一掀帽子。他有些紧张而神经质,就像一个小伙子要去许多陌生人面前亮相,而恰恰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双目无光,脸红筋胀,因此深以为苦。这么讲当然只对了一部分,卡斯托普的脸并不通红。而是很苍白。

  “别让我待会儿忘记了!”他突然急切地说,令人莫名其妙。“你可以把我介绍给花园里那位夫人,只要正好方便,我一点不反对。让她尽管对我讲‘两个全都’吧,我完全不在乎,作好准备了嘛,再说也懂得它的意思,会用适当的表情去对付。相反,那对俄国夫妇我希望不要认识,你听见了吗?我坚决不愿意。这两个人太没教养,如果我一定得挨着他们住三个礼拜,没法作出其他安排,那我也不愿意认识他们,这是我的权利,我最最坚决地请你别……”

  “好的,”约阿希姆回答,“他们已经这么讨厌了吗?不错,在一定意义上讲是些野蛮人,一句话,不懂文明,这我预先已告诉你了。那男的经常穿着一件松垮垮的皮上衣来进餐——我给你说已经很旧,我一直奇怪贝伦斯怎么不出来干涉。还有女的也不怎么讲究,别看她戴着顶羽毛帽子……不过你完全可以放心,他们坐得离我们很远,在那个差劲儿的俄国席上,要知道还有桌好样儿的俄国席,坐的都是上等俄国人——

  你几乎不可能和他们聚在一块儿,即使你自己愿意。人们在这里压根儿很难结交,因为疗养客中外国人这么多就不容易,我自己也只认识很少几个人,尽管我来这里已有很长时间。”

  “他们俩到底谁有病?”汉斯问,“他还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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