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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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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住了,他为没有在“作文改错”前说连接词“和”以及语调没有降下来而感到不痛快,因为他再想不起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答话又结束得那么突然,好像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似的。……“没有什么了,”他说,尽量使语气明确,眼睛却一直没有抬起来,但是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理会这些事。他把汉诺没有拿书的那只手握在自己手中抚弄着,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明显汉诺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好像没有感觉似地慢慢地捏弄着汉诺的柔嫩的手腕,一句话也不说。 忽然,议员先生对汉诺说了一句和刚才的谈话一点边也不沾边的话,声音非常轻,充满忧惧,用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祈求的语调。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用这种语气说话。这句话是:“少尉已经在妈妈那儿待了两个钟头了……汉诺……” 听见这种声音,小汉诺的眼睛抬了起来,转也不转地凝视着父亲,他的眼睛从来没瞪得这么大,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澈、这样充满爱意地看过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睛有点发红,眉毛淡淡的,面颊苍白,有一些浮肿,两绺长长的上须毫无生气地贴在上面。天知道,他是否明白父亲的心事。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父子两人也都感觉到。这就是:在这一秒钟,当这两人的目光遇到一起时,两人间的一切冷漠、生疏、拘束和误会都消失不见了。假如问题不在于能干、力量、蓬勃的朝气,而是恐惧和痛苦的时候,那么不论现在或是在任何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都可以完全信任他的儿子。 他没注意或者说他也不想注意这件事。每遇到这样的时候,他就比平常更严格地考查汉诺对于未来事业的实际准备,试验他的精神毅力,逼迫他对未来事业一点也不犹豫地表示兴趣;如果他的儿子有一点违逆或厌倦的表现,他就大发雷霆……因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今年虽然刚刚四十八岁,却已经感到自己来日无多,感到自己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 他的健康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一向就有食欲不振、失眠、头晕、恶寒等症,常常要请朗哈尔斯大夫来诊治。但他却从来不肯遵照医生的指示行事。几年来由于业务上的烦恼却又无事可作,精神受到很大的折磨,他已经没有坚强的意志了。他已经开始养成睡早觉的习惯,虽然每天晚上他都气恼地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明天早上,在喝茶以前要遵循医生的嘱咐散一会步。事实上这个决定他只实行了两三次……在其他事情上也无一不是这样。由于精神总是处于紧张状态,都得不到成功和满足,自信已经谈不上,自尊也受到损害,常常感到悲观失望。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就大量地吸烈性的俄国卷烟,现在他仍然一直也不想摒弃这种麻醉自己头脑的享乐。他对朗哈尔斯医生直截了当地说:“您知道,大夫,不许我吸烟是您的责任……您的一种轻松愉快的责任。如何遵守这条禁律,却是我的事!您可以监视着……不,我的健康问题需要我们的共同努力,可是这个任务却分配得不太公平,我这部分太重了一些!您不要笑……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太觉得孤单无力了……我要抽支烟。您抽吗?” 他的精力衰退下来;有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强:这一切不会延续多久了,他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他常常有一些奇怪的预感。有几次在饭桌上他忽然感觉到,仿佛他已经不是跟家人坐在一起,而是退到一处朦胧渺茫的远处,从那里眺望这个家……“我快要死了,”他对自己说,于是他又一次把汉诺叫到跟前,对他说:“孩子,我的死期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早。那时候你就得接替我的位置!你知道我投身于事业时年龄也非常小……你要知道,你这种不关痛痒的态度使我难过万分!你现在打定主意了吗?……‘是的’‘是的’……这不是答复,这不能算答复!我问的是,你是不是很有勇气和兴趣,是否决心已定……莫非你还认为你有的是钱,什么事也不需要做吗?你什么都没有,我告诉你,你的财产少得可怜,你完全得依靠自己,如果你想过上舒适的生活,你就一定得工作,辛辛苦苦地工作,比我还要辛苦……” 但不仅是这一件事令议员先生痛苦不堪,不止是对自己的儿子和家族的前途的忧虑。另外一个新的思想也令他彻夜辗转,不得安眠,对他的已经疲惫不堪的脑子横加蹂躏……那就是,每当他想到自己生命的终结,而且这已不是什么遥远的理论上的事,不是一件可以淡然处之的必然现象,而是马上就要发生的一件事情,必须要立即作好准备,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开始埋头沉思起来。这时他就开始探讨自己的内心,研究他和去世、和来世的关系……但是结果在最初几次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灵魂对死亡这件事还没有完全准备成熟。 他父亲生前曾经把商人的极端讲求实际的思想、对以《圣经》为代表的基督教精神和热诚的偏于形式的宗教信仰结合起来,而且结合得很好;他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也接受了这种信仰。但是对他说来,这种宗教感始终是陌生的。相反地,在他一生中,无论对待任何事物,他采取的倒是他祖父那种世俗的怀疑精神。但不可否认是一个思想深远而机敏的人,渴望探求玄虚的世界,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肤浅的怡然自得并不能给他满足。于是他就只好从历史发展上去寻求永恒和不朽这类问题的解答。他的看法是:他是祖先生命的体现,而他的生命也会借助子孙延续下去。这种想法不但符合他的宗族意识、家长感、对祖先崇敬,而且对他的活动、他的野心、他的整个生存也是一种支持和鼓舞。但是如今他却发现,在迫近眉睫的死亡的逼视下,这种理念涣然消失了,再也不能给他带来平静详和的心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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