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托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页 下页
一四六


  他将怎么办呢?他想起刚才和他妹妹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刚一说出口,他就为自己的多嘴而悔恨不已。刚才在他谈到施特雷利茨伯爵,谈到地主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表示自己的意见说:生产者的社会地位明显比中间商人的更为优越。这句话符合实际情况吗?唉呀,老天,其实符合实际情况还是不符合,这倒一点关系也没有。问题在于,干嘛要把它说出来呢?为什么他要思索这个问题?或者再问一句,他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的?难道他能向他的父亲、祖父或者是随便城中某一个人解释,他怎么会产生这个思想,怎么会说出这个思想吗?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职业坚信无疑,如果不心怀二志,在他的生命里就应只承认这个职业,也只尊重这个职业……忽然他觉得头有些晕,血液蓦地涌上脸来。他的脸变得通红: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想到有一次他和他的兄弟克利斯蒂安在孟街老宅的花园里踱步,两个人发生一场争执,一场十分令人痛心的激烈的争吵,这在当时是屡见不鲜的事。……克利斯蒂安一向出言轻率,使人丢尽脸面,这次他又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一句毫无分寸的话,他实在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和他追问辩论起来。克利斯蒂安当时说的是:仔细推究起来,只要是商人就是骗子……这有什么呢?从根本性质上来看,这句无聊的蠢话和他刚才跟自己妹妹说的那些话又有多大的差别呢?他竟然无法控制自己,气冲冲地大兴问罪之师……可是这个狡猾的小冬妮却怎么说呢?“谁激怒,谁不过是……”

  “不妙!”议员忽然大声说,一下子抬起头,放开窗柄,倒退了一大步,继续高声说:“不能这样下去啦!”接着,为了驱走因自责而引起的不快,他嗽了嗽喉咙,转过身去,垂着头,背着手,在这些间屋子里快速地踱来踱去。

  “不能这样下去啦!”他重复道。“一定要了结这一切。我在浪费时间,我在陷入泥沼,我会比克利斯蒂安变得更蠢!”他对于自己的情况并不是茫然无知,这是唯一一件能够安慰自己的事了!如何纠正他自己,这权力现在就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要不顾一切地改!……让我们研究一下……仔细研究一下……人家刚才提出来的一笔买卖究竟是怎么回事?收获物……珀彭腊德还没有收割下来的庄稼?“这笔买卖我一定要作!”他激昂地低声说,甚至在空中摆了一下手臂,“我要作这笔买卖!”

  这是不是人们常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呢?是不是一个好机会可以使资本,就假定是四万马克的资本吧,转手就增值一倍呢!可能没有这么多,但先这么算吧。不错,这是老天给的一个启示,一次示意,叫你重新振作起来!这只是个开端,只是迈出的第一步。而做这件事所冒的全部风险也只不过是摆脱自己道义上的自责而已。这件事要是作得成功,那么他就算又振作起来,他就又恢复了勇气,再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可是紧紧地箝住幸福和权势……但是,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公司捞不着这笔油水啦!当地另外一家公司,因为朋友的关系在这笔买卖上着了先鞭!……的确如此,私人情谊这次成了决定性因素。这笔生意可不是只按照老办法随随便便就可以办成的。因为冬妮的从中介绍,这件事与其说带有一件私人事务的性质,因而也必须小心慎密从事。哎呀,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可不是办这件事的人!……托马斯是个商人,他这次沾的是行情市面的便宜,以后在他脱手的时候他一定也知道怎样利用行情!而这又为处于困境的地主解了危急,由于冬妮和封·梅布姆夫人的友谊关系,替人家效效劳是他义不容辞的事。那么就写信吧……现在就写……不用带公司衔记的公用信笺,而用印着“布登勃洛克议员”字样的私人来往信笺。措辞要尽量委婉,询问一下一两天后登门拜访是不是合适。虽然如此,这还是一件棘手的事,如同在冰上行走一样,必须要步履谨慎……可是这倒更符合他的脾胃!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坐了片刻,马上又跳起来继续在几间屋子里巡行。

  他又把所有的细节重新想了一遍,他想到马尔库斯先生,想到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想到克利斯蒂安和冬妮,他好像看到了珀彭腊德的成熟了的金黄的庄稼在风中摇摆,他幻想着公司在作了这笔买卖以后一帆风顺地繁荣起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挥了挥手说:“我一定要做!”

  佩尔曼内德太太打开通向餐厅的门向里面喊了一声:“再见!”他却神不守舍地答应了一句。

  克利斯蒂安在大门口向盖尔达告别以后,盖尔达独自走进屋子来,在她那双奇异的棕色眼睛(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非常近)里闪着神秘的光辉,每次她听了音乐眼神总是这样。议员机械地停下来,机械地向她询问西班牙提琴家演出的情形,然后对她说,他马上也就要上床休息了。

  但是他并没有去休息,这件事情占据了全部的思想空间。他想到一袋一袋的稞麦、小麦、燕麦和大麦,这些粮袋会把“狮子”、“鲸鱼”、“橡树”和“菩提树”几个堆栈的顶楼填满,他现在已经开始考虑价钱的事了……自然罗,价钱决不应该不合情理……。他在午夜时分轻轻地走到楼下办公室去,在马尔库斯先生硬脂蜡烛下面,一口气给珀彭腊德的封·梅布姆先生写了一封信,写过以后,又激动、迫切地读了一遍,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写得最圆通最得体的一封信。

  这是五月二十七日夜间的事,第二天冬妮就听到议员先生向她宣布,他已经从各方面考虑过这件事,他不能干脆给封·梅布姆先生个钉子碰,把人家摔到骗子的手里。当月三十号他启程到罗斯托克,雇了辆马车直奔庄园。

  以后几天他的情绪高到极点,他的步伐轻快而有弹力,面容和蔼亲切。他嘲弄克罗蒂尔德,对克利斯蒂安滑稽的举止发出真诚的欢笑,他和冬妮开玩笑,星期日和汉诺在三楼露台上足足玩了一个钟头,帮助小儿子把小粮食口袋搬到一座红砖色的小粮仓上,一面又模仿着搬运工人那拉长的深沉的吆喝声……六月三日他在市民委员会会议上作了一个关于世界上最空洞无味的东西……某种捐税问题……的最生动、最有风趣的演讲,大家对他的讲演好评如潮,而反对他的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则成为大家嘲笑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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