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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三部 第八章

  冬妮·布登勃洛克就这样开始她的美丽的夏季生活,这一回比她任何一次在特拉夫门德过得都令她愉快。没有重担窒压着她,她的容光重又焕发起来;言谈举止之间,往日那种活泼的、无忧无虑的神情又在她身上恢复了。有时星期日参议带着汤姆和克利斯蒂安到特拉夫门德来,看到她这么快活,总是非常满意。然后他们就到旅馆去吃大餐,坐在咖啡店的帐幕下边听音乐边喝咖啡,看大厅里的人玩轮盘赌,像尤斯图斯·克罗格和彼得·多尔曼这些四处寻欢做乐的人总是簇拥在轮盘四周。参议自己倒从来没有赌过。

  冬妮心情愉快的晒太阳,洗海水浴,吃配着姜汁饼的煎肠子,和莫尔顿一起去远足。他俩要么沿着公路到邻区的浴场,要么沿着海滨爬到高处的“望海亭”,从那里可以远眺海陆两面。否则就到旅馆后面的一座小树林里去,在那里高处悬着一口大钟,是旅馆通知客人吃饭用的……他们也曾经几次划着小船到特拉夫河对面的普瑞瓦半岛上去,岛上可以找到琥珀……在他们俩人游玩的时候,莫尔顿十分健谈,虽然他的论点有时失之偏激武断。但是不论谈到什么事物,他都能下一个严格而公正的断语,而且他的口气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虽然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当他宣称他认为所有贵族都是白痴和祸水,并且随着作了一个愤慨而笨拙的手势时,冬妮感到很寒心,不由得责备了他几句。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感到很骄傲,因为他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看法说给她听,因为这些看法他就是对自己的父母也不公开……有一次他说:“我跟您说一件事:我在哥廷根的屋子里有一架完整的人骨骼……您知道,就是在骨骼接缝处用铁丝连起来的那种骨头架子。喏,我给它穿上一身旧警察的制服……哈,妙得很,您说是不是?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冬妮自然免不了有时要和城里的朋友在海滩或者海滨公园交际应酬,参加各种名目的舞会或者乘帆船出游什么的。这时候莫尔顿就只得独自去“坐岩石”了。从第一天起这些岩石就成为他们彼此之间的一个固定术语了。“坐岩石”意思就是说“寂寞无聊”。逢到阴天下雨,雨幕宛如一个灰色的罩子把大海整个儿笼盖起来,海水和低垂的天空浑然一体,海滩和道路湿漉漉地到处都是积水,冬妮就说:“今天咱们两人都要坐岩石了……就是说只能留在阳台上或者卧室里。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了,您只好为我演奏几首学生歌曲,莫尔顿……虽然这些歌我听了就头痛。”

  “好吧,”莫尔顿说,“咱们坐下吧……可是您知道,跟您在一起,就不是坐岩石了!”在父亲跟前他是不说这类话的,虽然母亲听了却没什么关系。

  “干什么去?”一次午饭后冬妮和莫尔顿同时站起来,准备到外边去,总领港问他们,“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啊,安冬妮小姐允许我陪她走上一段路,到望海亭里去。”

  “原来这样,她允许了么?……你自己说说,我的孩子,你坐在书房里背背你那套神经系统是不是比出去闲走更好一点呢?等你回哥廷根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此时充满柔情地说:“狄德利希,老天啊,为什么他不该去呢?他这是度假期呀!让他去吧!咱们的客人他就不能陪着玩一玩吗?”……这样,最后他俩还是去了。

  他俩沿着海滩走,紧傍着水边,潮水冲平了那里的沙子,然后又被晒硬,走起来一点也不费力。地面到处是一种常见的白色的小贝壳和另外一种长圆形蛋白色的、比前者略大的贝壳。另外就是潮湿的黄绿色的海草,上面带着空心的小圆果,踩上去便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此外还有许多水母,有的是普通的海水色,有的是红黄色、有毒,游戏时要是不小心触着它皮肤便像火燎似地作痛。

  “您知道我从前有多么傻,”冬妮说。“我想从水母身上取下五彩的小星来。我捡了一大包水母带回家,整整齐齐地摆在露台上,让阳光把它们晒死……我想那些好看的小星一定会留下来!好……等我过一会再去看时,只剩下一大片水印,淡淡地发着一股腥气……”

  他们走着,层层波浪的带节奏的澎湃声响在耳边,迎面吹拂着清新的带咸味的海风。那风是没有任何阻拦地飒飒地从耳边吹过去,令人感到一阵适意的晕眩,一阵轻微的昏懵的感觉……他俩在海滨充满口悉嗦碎响的无限宁谧里向前走去,无论大海的每一个细小的声响,不管是远是近,都被这种宁谧赋予一种神秘的意义……左面迤逦着一串由石灰和乱石构成的布满裂缝的斜坡。这些斜坡的形状彼此都差不多,突出的棱角不时把蜿蜒的海岸遮住。走到这里就只剩下嶙嶙的乱石,他们便找了一处往上爬,预备穿过矮林间一条山径爬到望海亭去。望海亭是由带树皮的粗木柱和木板搭成的圆亭,格言、短诗、缩写的名字和爱情心形布满了亭中的四壁,亭子里分隔成一间间的小屋。冬妮和莫尔顿拣了一间面对大海的小屋,坐在靠里边的一条粗木板凳上。这间屋子和浴场的板屋一样,发散着一阵阵的木材的香气。

  山上这个地方在下午的这个时刻非常安静肃穆。几只小鸟啁啾地叫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潺潺的海涛交织在一起。海水在下面深处扩展开,一只海船的桅樯在大海深处浮现出来。一路上海风一直在他们的耳边呼啸,这时走进避风的地方,他们不禁感到一阵令人沉思的寂静。

  冬妮问道:“它是返航还是出海?”

  “什么?”莫尔顿语调沉滞地说,似乎他的思想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被唤回来似的,他急忙解释说:“是出海!这是驶往俄国的‘施亭博克市长号’。……我从没想过跟这船去,”过了一会他又补充说。“那里情况一定糟的不得了,比这里还糟!”

  “好了,”冬妮说。“您怎么又向贵族开火了,莫尔顿,我从您的面容看出来了。您这样做可不太好……您认识过哪个贵族呀?”

  “不认识!”莫尔顿差不多气忿地喊道。“感谢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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