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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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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求之不得地盼望我就这样与世隔绝,画地为牢,不得外力的援助就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没有周围的人帮忙就既不能同外界联系,也不能同外界通讯。他们的这个希望使我产生了在此以前所未曾有过的就此安度一生的指望;想到我有充分时间来悠悠闲闲地处理我的生活,所以在开始时我并没有作出任何安排。我被突然遣送到那里,孤独一人,身无长物,我接连把我的女管家即戴莱丝·勒·瓦瑟。叫去,把我的书籍和简单的行李运去。幸而我没有把我的大小箱子打开,而是让它们照运到时的原样摆在我打算了此一生的住处,就好像是住一宿旅馆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摆着,我连想都没有想去整理一下。最叫我高兴的是我没有把书箱打开,连一件文具也没有。碰到收到倒霉的来信,使我不得不拿起笔来时,只好嘟囔着向税务官去借,用毕赶紧归还,但愿下次无须开口。我屋里没有那讨厌的文具纸张,却堆满了花木和干草;我那时生平第一次对植物学产生了狂热的兴趣,这种爱好原是在狄维尔诺瓦博士卢梭在莫蒂埃村时结识的朋友,博士头衔是卢梭开玩笑加的。启发下养成的,后来马上就成为一种嗜好。我不想做什么正经的工作,只想做些合我心意,连懒人也爱干的消磨时间的活儿。我着手编《皮埃尔岛植物志》,要把岛上所有的植物都描写一番,一种也不遗漏,细节详尽得足以占去我的余生。听说有个德国人曾就一块柠檬皮写了一本书;我真想就草地上的每一种禾本植物、树林里的每一种苔藓、岩石上的每一种地衣去写一本书;我也不愿看到任何一株小草、任何一颗植物微粒没有得到充分的描述。按照这个美好的计划,每天早晨我们一起吃过早饭以后,我就手上端着放大镜,腋下夹着我的《自然分类法》①,去考察岛上的一个地区,为此我把全岛分成若干方块,准备每一个季节都在各个方块上跑上一圈。每次观察植物的构造和组织、观察性器官在结果过程中(它的机制对我完全是件新鲜事物)所起的作用时,我都感到欣喜若狂,心驰神往,真是其妙无比。各类植物特性的不同,我在以前是毫无概念的,当我把这些特性在常见的种属身上加以验证,期待着发现更罕见的种属时,真是心醉神迷。夏枯草两根长长的雄蕊上的分杈、荨麻和墙草雄蕊的弹性、凤仙花的果实和黄杨包膜的爆裂,以及我首次观察到的结果过程中的万千细微现象使我心中充满喜悦。拉封丹曾问人可曾读过《哈巴谷书》此系卢梭之误。拉封丹曾问人可曾读过《巴录书》,而不是《哈巴谷书》①,我也要问大家可曾见过夏枯草的角。两三个小时以后,我满载而归,下午如果遇雨的话,在家也就不愁没有消遣的东西了。上午剩下的时间,我就用来跟税务官、他的妻子和戴莱丝一起去看他们的工人和庄稼,经常也动手帮帮忙;也时常有伯尔尼人来看我,他们常看到我骑在大树枝上,腰里围了一个装果子的口袋,满了就用绳子坠下来。早上的活动,加上由此而必然产生的愉快心情,使得我午饭吃得很香;但当用餐时间过久,天气又好时,我不耐久等,就在别人还没有散席的时候溜了出去,独自跳进一只小船,如果湖面平静,就一直划到湖心,仰面躺在船中,双眼仰望长空,随风飘荡,有时一连漂上几个小时,沉浸在没有明确固定目标的杂乱而甘美的遐想之中。在我心目中,这样的遐想比我从所谓的人生乐趣中得到的甜蜜不知要好上几百倍。有时夕阳西下,告诉我踏上归途的时刻已经来到,那时我离岛已经很远,不得不奋力划桨,好在天黑以前赶到家里。有时,我不奔向湖心,却沿着小岛青翠的岸边划行,那里湖水清澈见底,岸畔浓阴密蔽,叫我如何不跳下水去畅游一番!但最经常的还是从大岛划到小岛,在那里弃舟登岸,度过整个下午,有时漫步于稚柳、泻鼠李、春蓼和各式各样的灌木之间,有时坐到长满细草、欧百里香、岩黄芪和苜蓿的沙丘顶上。这苜蓿看来是从前有人播下的,特别适于喂兔,兔子可以在那里安然成长,一无所惧,也不至于糟蹋什么。我把这种想法跟税务官讲了,他就从讷沙泰尔买了几只回来,有公有母,他妻子和小姨、戴莱丝和我四个人浩浩荡荡地把它们护送到这小岛上,它们在我走以前就开始繁殖起来,如果能耐住严冬的话,肯定是可以繁荣昌盛的。这小小的殖民地的建立真是一个欢庆的节日。我踌躇满志地领着我们这支队伍跟兔子从大岛来到小岛,比阿耳戈号的指挥即希腊神话中带领五十名英雄乘舟前往科尔喀斯去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还要神气;我也骄傲地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税务官的太太向来是怕水怕得要命的,一到水上就要头晕眼花,这次却信心百倍地登上我划的船,一路上一点也没有害怕。 ①瑞典博物学家、双名命名法的创立者林内(1707—1778)最重要的著作。①前者是次经(即历史上有过争议,最后才被列入正典的经卷)中的一卷,后者是《圣经·旧约》中的一卷。 当湖面波涛汹涌,无法行船时,我就在下午周游岛上,到处采集植物标本,有时坐在最宜人、最僻静的地点尽情遐想,有时坐在平台或土丘上纵目四望,欣赏比埃纳湖和周围岸边美妙迷人的景色。湖的一边近处是起伏的山冈,另一边展为丰沃的原野,一直可以望到天际蔚蓝的群山。 暮色苍茫时分,我从岛的高处下来,高高兴兴地坐到湖边滩上隐蔽的地方;波涛声和水面的涟漪使我耳目一新,驱走了我心中任何其他的激荡,使我的心浸沉在甘美的遐想之中,就这样,夜幕时常就在不知不觉中垂降了。湖水动荡不定,涛声不已,有时訇的一声,不断震撼我的双耳和两眼,跟我的遐想在努力平息的澎湃心潮相互应答,使我无比欢欣地感到自我的存在,而无须费神去多加思索。我不时念及世间万事的变化无常,水面正提供着这样一种形象,但这样的思想不但模糊淡薄,而且倏忽即逝;而轻轻抚慰着我的平稳宁静的思绪马上就使这些微弱的印象化为乌有,无须我心中有何活动,就足以使我流连忘返,以致回归时还不得不作一番努力,才依依不舍地踏上归途。 晚饭以后,如果天色晴和,我们再一次一起到平台上去散步,呼吸湖畔清新的空气。我们在大厅里休息,欢笑闲谈,唱几支比现代扭扭捏捏的音乐高明得多的歌曲,然后带着一天没有虚度的满意心情回家就寝,一心希望明天也是同样的欢快。 除了有不速之客前来探望之外,我在这岛上逗留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那里的生活是那么迷人,我心中的怀念之情是如此强烈、亲切、持久,事隔十五年①,每当我念及这可爱的住处时,总免不了心驰神往。 ①卢梭在圣皮埃尔岛居住是在一七六五年,而在一七七八年即去世,相隔仅十三年。 在这饱经风霜的漫长一生中,我曾注意到,享受到最甘美、最强烈的乐趣的时期并不是回忆起来最能吸引我、最能感动我的时期。这种狂热和激情的短暂时刻,不管它是如何强烈,也正因为是如此强烈,只能是生命的长河中稀疏散布的几个点。这样的时刻是如此罕见、如此短促,以致无法构成一种境界;而我的心所怀念的幸福并不是一些转瞬即逝的片刻,而是一种单纯而恒久的境界,它本身并没有什么强烈刺激的东西,但它持续越久,魅力越增,终于导人于至高无上的幸福之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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