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卢梭 > 漫步遐想录 | 上页 下页


  这一番思考以及从中得出的结论,难道不像是上天对我的启示,让我对等待着的我的命运早作准备,让我能经受住这一命运的考验吗?如果我没有一个可以躲避残酷无情的迫害者的藏身之处,他们让我在此生蒙受的耻辱得不到洗雪,失去了应得的公正对待的希望,只能把自己交给世人从未经历过的最悲惨的命运去摆布,那么在当年等待着我的苦恼之中,在有生之年又不得不面临的绝境之中,我会变成什么样子?还可能变成什么样子?正当我为自己的清白无辜而心安理得,以为别人对我只有尊敬和善意时,正当我那直爽轻信的心向朋友和兄弟倾诉衷肠时,阴险奸诈的人却悄悄地把在十八层地狱中编织的罗网套到我的身上。突然遭到了极难预料的、一颗高尚的心最难以忍受的苦难,陷入泥淖之中而从不知是出之谁手,又是为了什么;堕入耻辱的深渊,周围除了阴森可怕的东西之外只是一无所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我在感到第一阵震惊时就不知所措了,要是没有事先积聚足够的力量从摔倒的地方重新爬起来的话,我就无法摆脱这一沮丧,这是没预料到的苦难把我投入其中的。

  只是在多年焦急不安之后,我才清醒过来,开始进行反省,也是在这时才感到我为准备对付逆境而积聚的力量是多么可贵。我在必须进行判断的一切问题上都采取坚决的态度,当我把我的处世格言和我的处境进行对照比较时,我发现我对他人所作的荒谬判断以及把这短促一生中的区区小事看得太重太重了。这短促的一生既然是一连串的考验,那么只要这些考验能产生预期的效果,它们属于哪种性质也就无关紧要了,而且考验越大、越严重、越频繁,懂得如何去经受它们也就更有好处了。一切最强烈的痛苦,对能从其中看到巨大而可靠的补偿的人来说,也就失去了它的力量;而能取得这种补偿的信念正是我从前面所说的沉思默想中获得的主要成果。

  是的,在纷至沓来的无数伤害和无限凌辱中,不安和疑虑不时来动摇我的希望,打扰我的安宁。我以前所未能解决的一些严重的矛盾心情,这时更强烈地在我脑海中闪现,正当我准备在命运的重压下一蹶不振时,它又来给我沉重的打击。当我心如刀割时,我不禁自问:我命途多舛,理性原来为我提供的慰藉都只不过是些幻想,而它又毁坏它自己的业绩,把曾在我处于逆境时支持我取得希望和信心的支柱撤走,又有谁来使我免于陷入绝望之境?说真的,这世上仅仅哄骗我一个人的这些幻想又算得是什么支柱?当今整整一代人把我的见解都看成是错误和偏见,认为真理和证据都在跟我对立的思想体系那边,甚至不相信我接受我自己那一套思想体系是出于诚意,而我在一心一意信仰这一思想体系时又发现了一些不可克服的困难,我虽解决不了,却阻止不了我坚持我的体系。这么说来,难道我在众人之中是唯一贤哲、唯一开明的一个?为了相信事物就是这个样子,单是事物合我心意就够了吗?有一些表象,在别人眼里根本站不住脚,而假如我的感情不来支持我的理性,我也会觉得是虚妄的,但我对这样的表象却抱有信心,这能说是开明吗?接受我的迫害者的准则,用双方对等的武器来跟他们战斗,不比死抱住自己虚幻的一套、听任他们打击而不招架更好些吗?我自以为明智,其实是上了虚妄的错误的当,做了它的牺牲品和殉难者。

  在这样的怀疑和动摇的时刻,我多次几乎陷入绝望之境。如果这样的情况再继续一个月,我这一生也就完了,我也就不复在这人间了。但是这样的危机,这种时刻过去虽然相当频繁,却总为时不久;现在虽还没有完全摆脱,却已如此罕见,如此短暂,不足以扰乱我的安宁。现在只是些轻微的不安的情绪,这对我的心灵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就跟落在河面的一根羽毛改变不了水流的方向一样。我想,如果我把早已认定的论点重新加以考虑的话,那就意味着得到了新的启发,我或是掌握了更严谨的论断,或是产生了当年在探索时所未曾有过的对真理的更大的热忱;而在我身上,并没有,也不可能产生以上任何一种情况,因此没有任何站得住的理由使我接受在陷入绝望时徒增苦难的那些见解,而抛弃在精力充沛之年,在思想成熟之际,经过最严格的审查,在除了认识真理之外别无他念的生活安定之时采纳的那些观点。今天,我的心悲痛欲裂,灵魂已久经折磨而颓然,想象力已如惊弓之鸟,头脑也已为周遭骇人的谜团所搅乱,各种智能也因年老和焦虑而丧失其全部活力,我是不是要心甘情愿地解除我积聚起来的精神力量,对只能使我遭到不公正的不幸遭遇的那一部分日益衰退的理性更加信赖,而不去信赖足以使我从不应受的苦难中得到补偿的那一部分充满活力的理性呢?不,跟我当年在这些重大问题上作出裁决的时候相比,我现在既不更为明智,学识也并未更为丰富,信念也不见更为增强;我当时也并不是不知道今天会使我感到困扰的这些困难,但它们并没能阻止我前进,而今天出现的前所未料的困难不过是钻牛角尖的形而上学的诡辩而已,它动摇不了为古今一切贤哲所接受、为各民族所承认、用金字铭刻于人心的那永恒的真理。在思考这些问题时我就知道,人类悟性受感官的限制,不可能掌握全部永恒真理。因此,我就决定局限于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不稍逾越。这个决定是合情合理的;我那时就遵循不渝,全心全意地坚持下去。今天有这么多强有力的理由要求我坚持不懈,凭什么我要放弃?继续下去有什么危险?把它抛弃又有什么好处?如果我接受迫害我的人的学说,我是不是也要接受他们的伦理道德呢?他们有两套伦理道德,其中的一套既未生根,又不结果,只是被他们在书本里或舞台上的一些光彩夺目的情节中指伏尔泰的一些剧作。大吹大擂地卖弄一番,却从没有在人们的思想感情中灌输进任何东西;另一套则既隐秘又残忍,是他们的一切知情人的内部学说,前面那套对它起着掩蔽作用,这也是他们行动时唯一服膺并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又是运用得如此巧妙的一套。这一套伦理道德纯粹是攻击型的,并不用来防身,只有侵犯人的效用。在他们把我投入的这种处境里,这对我又能有什么用处?只有我的清白无辜支持我度过苦难,如果我抛弃这唯一的强大的精神力量,用邪恶来替代,我将百倍不幸。在害人的本领上,我能赶上他们吗?即使成功了,我给他们造成的痛苦又能减轻自己的什么痛苦呢?我将失去我的自尊而一无所得。

  就这样,经过一番思考,我终于不再让那些似是而非的观点、无法解决的矛盾、非我个人甚至也非人类思想所能克服的困难来动摇我的原则。我的思想建立在我所能给它的最坚实的基础上,它已完全习惯于安享我的良心提供的保护,古今任何其他学说都再也不能动摇它,就连片刻扰乱我安宁也不会再产生了。有时在精神委靡时,我也曾把得出我的信仰和准则的推理过程忘记过,但我绝忘不了那为我良心和理性所赞同的结论。让所有那些哲学家来吹毛求疵吧:他们只能白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在此后的余生里,在任何问题上我都将坚持当年我能正确抉择时选定的主张。

  我情绪稳定,在内心的赞许下找到了我目前处境中所需的希望和慰藉。这么彻底、这么持久、这么凄凉的孤寂,整整这一代人对我的日益明显、日益强烈的敌意,他们对我的卑劣的行径,这些都不能不使我有时感到沮丧;希望遭到动摇,怀疑令我气馁,这些又不时在扰乱我的方寸,叫我愁思满怀。在这种时刻,我的头脑无法进行必要的活动来使我安下心来,我必须回顾过去所下的决心;我在作出决定时下的那番工夫、那份专注、那种诚心这时就都涌上我的心头,使我信心倍增。我就把一切新的念头拒之门外,把它们看作是只有虚假的表面而徒然扰乱我安宁的不祥的错误。

  就这样囿于原有知识的狭隘圈子里,我没有梭伦那样年事日长而学习不辍的福分,甚至还必须防止那种危险的虚荣心,去学习从此已经学不好的东西,然而如果说我在有用的知识方面已经没有多大指望去取得什么成就的话,但在我这种处境中,在必须具备的德行方面却还有许多重要的事物需要学习。正是在这些方面,我应该以新的成就来丰富和充实我的灵魂,等到它有朝一日摆脱了挡住它视线的躯壳,看到无所遮蔽的真理,觉察出我们这些伪学者自以为了不起的知识的虚妄时,我就带着这一成就离去。到那时,我的灵魂将为此生因妄图获取那些知识而虚度岁月而哀叹。而耐心、温馨、认命、正直、公正,这些都是我们不愁被人夺走的财富,它可以永远充实自己而不怕死亡来使其丧失价值。这就是我在晚年残存的日子里从事的唯一有益的学习。如果通过我自身取得的进步,学会了怎样能在结束此生时虽不比投入此生时更好一些——这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更有道德的话,那我就深以为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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