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卢梭 >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 上页 下页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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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清闲的、并且时常会遭到危险的野蛮人,必定喜欢睡眠,并容易惊醒,如同其他不大用思想的动物一样,可以说,在不思想的时候,总在睡眠。自我保存,几乎是他唯一关怀的事情,他所最熟练的能力必然是为了制服他的俘获物或者为了不作其他野兽的俘获物,而以攻击和防御为主要目的的一些能力。相反地,只因逸乐和肉欲才能趋于完善的器官,在他身上必然停留在粗鄙状态,因为这种状态是与一切文雅相排斥的。因此,在这方面他的各种感官就分化为两种迥然不同的情况:触觉和味觉极端迟钝,视觉听觉和嗅觉则最锐敏不过。这是动物的一般状态,据旅行家们的记载,这也是大部分野蛮人的状态。所以我们丝毫不必惊讶:为什么好望角的霍屯督人能用肉眼发现海上的船只和荷兰人用望远镜看得一般远;为什么美洲的野蛮人象最好的猎狗一样,能够由足迹嗅得出西班牙人的行径;为什么所有这些野蛮人,不因裸体而感到痛苦,用辣椒来刺激他们的味觉,并且饮欧洲人的烈酒象喝水一样。 直到这里为止,我只从生理方面对人进行了研究,现在让我从形而上学和精神方面来对人加以观察。 在我看来,任何一个动物无非是一部精巧的机器①,自然给这部机器一些感官,使它自己活动起来,并在某种程度上对于一切企图毁灭它或干扰它的东西实行自卫。在人体这部机器上,我恰恰看到同样的东西,但有这样一个差别:在禽兽的动作中,自然支配一切,而人则以自由主动者的资格参与其本身的动作。禽兽根据本能决定取舍,而人则通过自由行为决定取舍。因此,禽兽虽在对它有利的时候,也不会违背自然给它规定的规则,而人则往往虽对自己有害也会违背这种规则。正因为这样,一只鸽子会饿死在满盛美味的肉食的大盆旁边;一只猫会饿死在水果或谷物堆上,其实这两种动物,如果想到去尝试一下,并不是不能以它们所不喜欢的食物为生的。正因为这样,一些生活放荡的人,才会耽溺于招致疾病或死亡的种种淫乐,因为精神能使感官遭受败坏,当自然的需要已经得到满足的时候,意志却还提出要求。 ①这是十八世纪流行的思想,导源于笛卡儿。 一切动物,既然都有感官,所以也都有观念,甚至还会把这些观念在某种程度上联结起来。在这一点上,人与禽兽不过是程度之差①。某些哲学家甚至进一步主张,这一个人和那一个人之间的差别,比这一个人和那一个禽兽之间的差别还要大。因此,在一切动物之中,区别人的主要特点的,与其说是人的悟性,不如说是人的自由主动者的资格。自然支配着一切动物,禽兽总是服从;人虽然也受到同样的支配,却认为自己有服从或反抗的自由。而人特别是因为他能意识到这种自由,因而才显示出他的精神的灵性。因为,物理学能够在某种意义上解释感官的机械作用和观念的形成,但是在人的意志力或者勿宁说选择力方面以及对于这种力的意识方面,我们只能发现一些纯精神性的活动,这些活动都不能用力学的规律来解释②。 ①卢梭不承认笛卡儿派所主张的理性和感性知觉的对立。他写这段文字是受了感觉论的启发。 ②感觉论认为精神的一切活动起源于感觉,也就是说起源于外部世界对于我们的感官所发生的作用,这基本上是一种唯物主义的学说。“物理学能够……解释感官的机械作用和观念的形成”这一观念很能代表十八世纪机械唯物主义的思想。但是卢梭同时又把精神和肉体作了唯心主义的区分,采取了形而上学的观点,把本能和自由对立起来。这是一种矛盾的思想。 但是,尽管围绕着所有这些问题的种种疑难之点,使我们在人与禽兽之间的区别上还有争论的余地,然而另外有一种区分二者的非常显明的特质则是无可争辩的,这种特质就是自我完善化的能力。这种能力,借助于环境的影响,继续不断地促进所有其他能力的发展,而且这种能力既存在于个人身上,也存在于整个种类之中。至于一只兽则几个月后就长成它终身不变的那个样子,而且它的种类,即使再过一千年也仍然和这一千年开始的时候完全一样。为什么只有人类易于衰颓下去呢?是不是人类因此又返还到它的原始状态呢?是不是禽兽之所以永远保持着它的本能,是因为它既毫无所得,也就毫无所失,而人类却由于古老或由于其他偶然事故丧失了曾因它的完善化的能力①所获得的一切,从而堕入比禽兽还不如的状态呢?如果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特殊而几乎无限的能力,正是人类一切不幸的源泉;正是这种能力,借助于时间的作用使人类脱离了它曾在其中度过安宁而淳朴的岁月的原始状态;正是这种能力,在各个时代中,使人显示出他的智慧和谬误、邪恶和美德,终于使他成为人类自己的和自然界的暴君,这对我们说来,就未免太可悲了〔九〕。奥里诺科河沿岸的居民,用木片贴在他们小孩的太阳穴上,认为这样至少可以保持小孩一部分的纯朴无知和本来幸福。如果我们不得不把这种办法的创始者歌颂为造福人群的人物,这就未免太可怕了。 ①完善化的能力是全论文中具有关键性的一个名词。可参看引言中恩格斯的解释。卢梭正是从这一观念出发,才作出整个人类的历史,而孔狄亚克则只写出了单独个人的发展史。 格里姆(1755年2月“文艺通讯”)也曾根据完善化的能力这一特质给人下过定义,他并且说:“这种逐渐完善化的能力是否人的特殊优点和实际幸福;禽兽是否因为它一生下来就达到它所能达到的完善程度,反而更为完美?因为它虽然不能变得更好,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它却有一个优点,就是也不会变得更坏,它只顺从着自然,完成它的天职。这乃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重大问题。”(转引自亚当:“卢梭与狄德罗”) 在自然的支配下,野蛮人仅只服从于他的本能,或者更确切地说,自然为了补偿野蛮人在本能方面可能有的缺陷,赋予他一些能力,这些能力首先可以弥补他的缺陷,嗣后还可以把他提高到远远超过本能状态之上。因此,野蛮人最初所具有的只是一些纯动物性的能力〔十〕。视觉和感觉或许是野蛮人最初的本能状态,这种状态是他和一切动物所共有的。愿意和不愿意,希望和畏惧,直到新的情况使他的精神有新的发展为止,可能是他最初的,几乎仅有的精神活动。 无论伦理学家们怎样主张人的悟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情感①;但大家公认,情感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悟性。由于情感的活动,我们的理性才能够趋于完善。我们所以求知,无非是因为希望享受;既没有欲望也没有恐惧的人而肯费力去推理,那是不可思议的。情感本身来源于我们的需要②,而情感的发展则来源于我们的认识。因为人只在对于某些事物能够具有一定观念的时候,或者是由于单纯的自然冲动,才会希望或畏惧那些事物。野蛮人由于缺乏各种智慧,只能具有因自然冲动而产生的情感。他的欲望决不会超出他的生理上的需要〔十一〕。在宇宙中他所认识的唯一需要就是食物、异性和休息;他所畏惧的唯一灾难就是疼痛和饥饿。我说疼痛,而不说死亡,因为一般动物从来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对死亡的认识和恐怖,乃是人类脱离动物状态后最早的“收获”之一。 ①关于情感的作用,参看“狄德罗选集”,人民古典丛书本,社会出版社版,第1卷,“哲学思想录”(一至五),并参看孔狄亚克的“感觉论”,他在该书第4卷,第9章,第3节中写道:“是苦和乐的比较,也就是说我们的需要在锻炼着我们的机能。” 孔狄亚克也指明悟性如何反转过来影响需要:“我们最初的观念只是苦和乐。不久,其他的观念陆续出现,使人可以作一些比较,由此产生我们最初的需要和最初的欲望。为了满足这些需要和欲望而进行的各种活动,又使我们获得其他一些观念,这些观念又产生出新的欲望……这样就形成一个以观念和欲望为环节二者交互连接起来的链条。”(“感觉论”,第1卷,第7章,第3节。) 卢梭这里所说的伦理学家,是指信奉基督教的伦理学家而言。 ②悟性毕竟是在需要的影响下才能获得发展,同时却又反转过来影响需要。所以促使悟性发展的是实践活动。这是唯物主义的观点,同时也是辩证方法的范例。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卢梭的推论是以一种形而上学的抽象——孤独生活的人——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思想,则指明促进悟性发展的是社会的实践。 如果有必要的话,不难用事实来支持我这种看法①,也不难证明在世界各民族中,智慧的进步,恰恰是和各族人民的天然需要,或者因环境的要求而必然产生的需要成正比的,因此也是和促使他们去满足那些需要的种种欲望成正比的。我可以指出,在埃及,艺术随着尼罗河的泛滥而产生并发达起来。我可以追寻艺术在希腊的进展情况:人们在那里曾看到,各种艺术在阿提喀的沙滩和岩石间繁荣滋长,乃至高与天齐,但在奥罗塔斯河肥沃的两岸上则不能生根。我还可以指出,北方的民族一般说来比南方的民族较为智巧②,因为他们非如此不能生活下去。好象自然愿意这样调整事物以使它们趋于平等,在它拒绝把富绕给与土地的地方,便把富饶赐给了精神。 ①由此可以证明,在卢梭看来,事实的论据较之抽象分析是占次要地位的。 ②这是自从孟德斯鸠以来很流行的一种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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