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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我还有一个同样可靠、有效的办法,就是下棋。凡是我不去剧院的日子,下午总是经常到莫日咖啡馆去对局。我认识了雷加尔先生,还有一位于松先生,还有菲里多尔。当时棋界的一切名手我都见识了,而我的棋艺却并不比以前高明些。然而有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总有一天会超过他们所有的人,我认为,这也就够做我的生财之道了。不管我痴心妄想迷上哪一行,我总是抱着同样的逻辑。我心里想:“谁成了哪一行的尖子,谁就准能走运;因此,不管哪一行,我只要成了尖子,就一定会走运,机会自然会到来,而机会一来,我凭着本领就能一帆风顺。”这种幼稚的想法不是出于我的理智的似是而非之论,而是出于我的懒惰。要想奋发,就得作出巨大而又迅速的努力,这使我害怕,因此我极力美化自己的懒惰,想出一套合适的论据来掩盖可耻的懒惰。

  就这样,我安逸地坐待囊空金尽;我相信,如果不是卡斯太尔神父使我从昏睡状态中摆脱出来,我是会花尽最后一文钱却依然无动于衷的。我有时上咖啡馆,就顺便去看看这位卡斯太尔神父。他有点疯疯癫癫,但老底子却是好人:他看我这样无所事事,虚度年华,很不以为然。他对我说:“既然音乐家们和学者们不跟你同调合拍,你就改弦更张,去看看女太太们吧。也许在这方面你容易成功些。我已经在伯藏瓦尔夫人面前提起过你,你就凭我的介绍去看看她。她为人很好,一定很高兴看到她丈夫和儿子的同乡的。你在她家里将见到她的女儿布洛勒伊夫人,她是个才女。我还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谈到过你,她就是杜宾夫人,你把自己的作品带给她看看,她很想见见你,会很好地接待你的。在巴黎,什么事都要靠女人才做得起来:女人仿佛是些曲线,而聪明人就是这些曲线的渐近线;他们不断地接近她们,却永远不触及到她们。”

  我把这种可怕的、苦役一般的拜访,推迟了一天又一天,终于鼓起勇气去看伯藏瓦尔夫人了。她亲切地接待了我。布洛勒伊夫人一进她的房间,她就对她说:“女儿,这就是卡斯太尔神父跟我们谈起过的卢梭先生。”布洛勒伊夫人把我的作品夸奖了一番,并且把我领到她的钢琴边,让我看出她是研究过我的作品的。我一看她的挂钟已经快到一点了,就要告辞,伯藏瓦尔夫人对我说:“你住得很远,别走了,就在这里吃饭吧。”我也就不客气地留下了。一刻钟后,我从一些迹象意识到,她原来是请我在下房里吃饭。伯藏瓦尔夫人为人倒极好,但是知识有限,而且由于自己出身波兰贵族,太骄傲了,她不大懂得对才智之士应给以应有的尊敬。这一次她甚至只凭我的举止去判断我,连我的服装也没有注意到;我的服装虽然很简单,却颇整洁,绝不显得该是在下房里吃饭的人。我已经把下房的路忘得太久了,绝不愿重登此程。我也没有把自己的不快显过出来,只对伯藏瓦尔夫人说,我突然想起有一件小事要办,不能不回去,说着就要走开。布洛勒伊夫人走到她母亲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这立刻产生了效果。伯藏瓦尔夫人站起身来拦住我,对我说:“我想请你赏光跟我们一起用餐。”我觉得再拿架子就蠢了,于是留了下来。而且,布洛勒伊夫人的好意感动了我,使我对她发生了兴趣。我很乐意同她一起进餐,并且希望她日后对我认识较深的时候,不会为曾帮我获得这次荣幸而后悔。她们家的老友拉穆瓦尼翁院长先生也在座。他跟布洛勒伊夫人一样,讲一口巴黎社交界的行话,用的净是花哨的字眼和莫测高深的隐语。可怜的让-雅克在这方面就相形见绌了。我也识相,不敢卖弄聪明,因此一言不发。如果我一直就这样安分,该是多么好啊!我就绝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深渊里了。

  我这样笨拙,不能在布格勒伊夫人面前露一手,以证明我应该得到她的垂青,心里十分难过。饭后,我就想起我那老一套了。我衣袋里装着一首诗,是我在里昂时写给巴里索的。这首诗本来就不缺乏热情,我朗诵时更加热情洋溢,结果使他们三人都感动得流了泪。也许是我的虚荣心作祟,也许是事实确实如此,我总觉得布洛勒伊夫人的眼光仿佛在对她母亲说;“怎么样,妈妈,我说这个人该跟你同席,不该跟你的侍女共餐,该没有说错吧?”直到此时为止,我心里总是不舒服,这样报复了一阵之后,我才感到痛快了。布洛勒伊夫人把她原来对我的那点好评,这时又未免提得过分了些,她认为我不久就会在巴黎名噪一时,变成一个风流人物了。

  我缺乏经验,为了指导我,她给了我一本某伯爵的忏悔录,“这本书,”她对我说,“是一位良师益友,你将来在社交场中会需要它的,不时参考参考有好处。”我怀着对赠书者的感激之情,把这本书保存了二十年,但是一想到这位贵妇人仿佛认为我有风流才华,便常常哑然失笑。我读了这本书,马上就想跟作者交朋友。我这天生的气质并未欺我:他是我在文学界所曾有过的唯一的真正朋友。

  从此,我就敢于信赖伯藏瓦尔男爵夫人和布洛勒伊侯爵夫人了,她们既然关心我,就决不会让我久困穷途;我果然预料对了。现在来谈谈我是怎样登上了杜宾夫人之门的,这次登门有着十分深远的后果。

  杜宾夫人,大家都知道,是萨米埃尔·贝尔纳和方丹夫人的女儿。她们有三姊妹,可以称之为美惠三女神:拉·图施夫人跟金斯顿公爵跑到英国去了;达尔蒂夫人是孔蒂亲王的情妇,并且,不只是情妇,还是他的朋友,唯一的真正朋友,是一个性格温柔忠厚、可爱、富有机智、特别是心情愉快、不识悲愁的女子;最后是杜宾夫人,三人中数她最美,也只有她一人不曾失足,引起别人的闲言。她是杜宾先生待客情殷所得来的代价。他在他本省盛情招待了她的母亲,母亲为了感激,就把女儿嫁给他,还给了他包税官的职位和一笔极大的财产。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巴黎最美的女人之一。她接待我时正在梳妆,胳臂赤裸着,头发蓬松,梳妆衣也随便披在身上。这种接待在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我这可怜的脑袋经受不住了,我慌了起来,简直不知所措;总之一句话,我爱上杜宾夫人了。

  我的慌乱似乎没有使她产生什么坏印象,她根本没有觉察出来。她欣然接受了我的著作,欢迎我,很在行地谈着我的方案,一面唱,一面自己用键琴伴奏;她还留我吃饭,让我紧挨着她就座。本来用不着这许多就能叫我如醉如痴的,我真是着迷了。她允诺我再去看她:这使我利用并滥用起这个允诺来。我差不多天天都往她家跑,每星期在她家吃两三顿饭。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向她倾诉,却总是壮不起胆。有好几个理由加剧了我这天生的羞怯。登上富家豪族之门,就是走上了亨通之路;在我当时的情况下。我决不愿冒断送这样一条路的风险。杜宾夫人尽管十分可爱,但是又严肃、又冷淡,我在她的仪态中找不出一点挑逗之意,足以使我壮胆。她的门第,当时在巴黎跟任何一家比,都算是最豪华的,座上客各界都有,如果人数稍少一点,就可以说是集各界之精华了。她爱接待一切显赫的人物,有权贵,有文人,也有美人。你在她家见到的,净是些公爵、大使、名流。罗昂公主、福尔卡尔基埃伯爵夫人、米尔普瓦夫人、布里尼奥尔夫人、赫尔维夫人,她们都可以说是她的朋友。封得奈尔先生、圣皮埃尔神父、萨利埃神父、富尔蒙先生、贝尼先生、布封先生、伏尔泰先生,都是她圈子里的人,常在她家吃饭。固然她的拘谨态度不怎么吸引年青人,但是她的宾客都是经过精心挑选、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而在这些人当中,我这可怜的让-雅克当然也就不敢作出风头的非分之想了。我不敢说话,但又不甘沉默,所以就大胆写起信来。她把我的信一连压了两天,连提都不提。到了第三天,她把信退回给我,当面对我说了几句责备的话,语调之冷淡真使我为之心寒。我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我那一见销魂的热恋连同希望都一齐幻灭了。我在很礼貌地作了一番表白之后就又象以前那样继续和她相处,从此不再向她提一个情字,连秋波也不敢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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