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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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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一点需要考虑的,尽管这一点在我刚才做出那个决定之后,我认为是不关紧要的。我的决定是针对苏菲采取的,但是在采取这个决定的时候,还需要考虑到我,还需要考虑一下我再成为孤单一人的时候将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有好长一个时期不是孤独一人地生活在地球上了;正如你曾经向我预言过的,我的心对它所爱的事物是十分依恋的;它长期以来都是只有在同我的家人一起的时候才是一颗完整的心;因此,必须使我的心同我的家庭脱离,至低限度要部分地脱离,然而部分地脱离反倒比完全脱离更令人痛苦。我们曾经依靠过许多的事物,而现在要依靠自己了,或者,更坏的是,我们所依靠的事物使我们不断感到其他一切都在同我们分离,这时候,我们是多么的空虚,我们失去了多么多的生存能力!我必须考虑我是否依然是那个在任何人都不重视自己在人类中的地位时,还能牢牢地站在他的地位的人。 但是,对一个一切关系都已中断或改变的人来说,这个地位在哪里呢?我做什么?我将变成什么样子?我走向什么地方?我这一生不应该再用来谋求我的幸福了,也不应该再用来谋求曾经是我爱过的人的幸福了,同时,命运已完全剥夺了我有为任何人谋求幸福的希望,既然这样,我这一生还有什么用呢?因为,既然许多准备用来谋求我的幸福的工具最终是给我造成了一场灾难,我哪里还能比你对我更加欢喜地去对待别人呢?不能,因为尽管我还爱我的天职,但是我已经不知道我有哪些天职了。要重新记取这些原则,并把它们用之于我的新的情况,那不是一时就可以考虑好的事情,我困倦的精神需要休息一会儿,以便能专心地重新思考。 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会儿。由于我摆脱了希望的烦恼,确认我这样做是逐渐地在失去一切希望,觉得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尽量使我完全处在一个开始生活的人的境地。我心里想,实际上我们永远都仅仅是在开始,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连续的眼前的时刻以外,便没有其他的联系;而在眼前的时刻中,始终要把采取行动的时刻当作第一个时刻。在我们的生命的每一个时刻,我们都在死亡和诞生,死亡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如果说除了将来的事情以外,其他的事情对我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那么,我们就只有根据未来才能断定我们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了。用过去的事情来折磨自己,那就等于是无病呻吟,自寻烦恼。爱弥儿,你要做一个新人,对于你的命运,也象对你的天性一样,不能有更多的埋怨。你不幸的遭遇,都是虚幻的,渺茫的深渊已经把它们全都吞没了;但是,真实的东西,为你而存在的东西,是你的生命,你的健康,你的青春,你的理智,你的才智,你的美德,最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你因为有了前面那些东西而取得的幸福。 我又开始工作,静静地等待着我头恼中的思想理出一个相当的条理,以便给我指出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把我现在的情况同过去的情况一加比较,我就感到坦然了:这完全是我的行为符合理智的好处,并不是由于经过的事情使然。如果一个人尽管有财产也不愉快的话,那么,只要他能够使他的心保持常态,则不论命运如何,他起码是能够心灵宁静的。不过,在一个有情感的人的心中,这种宁静的状态是不大牢靠的!他可以很容易地把他的心纳入常态,然而他却难于使它保持常态。正是在我认为我所有的决定都极其坚决的时候,我差一点儿把我的全部决定通通推翻。 我走进师傅的屋子,但是没有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我的衣服始终是很朴素的,因为你曾经教导过我要衣着简朴;我的一举一动也不是那样装模作样的,一个到处都觉得很舒适的人,他的样子必然是很平易近人的,因此,他在一个木工师傅家里是不会引起人的注意的,反之,他到了贵族的家里,倒是会引起大家留心观察的。从我的装束看,人们觉得我不象一个工人,然而从我干活的手脚看,觉得我又好象是的确当过工人的样子,他们认为我曾经是小小地发过一点财,然后才堕落到现在又来干我的本行。一个堕落的小暴发户,是不会得到人家的看重的;我说我能干什么活,他们马上就答应我干什么活。突然,我发现他们一家人对我说话的语气都变了,由亲热变得很尊敬;人们在看我干活的时候都带着一种惊讶的样子;我在工场所做的东西(比师傅做的东西还好)得到他们的称赞;他们好象是在窥察我的一切动作和姿势似的;他们想用对待普通工人的办法来对待我,不过要想得到他们的这种待遇也是不容易的;他们也可能是出于尊重的缘故才没有给我高过普通工人的待遇。由于我心里在想事情,所以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发现这种变化;不过我已经养成了细察形势的习惯,所以我不久就注意到我周围的情形,不用多久的功夫,我就看出,我在这些善良的人的心目中已经成了稀奇的人物,使他们很感兴趣。 我特别注意到:师傅的妻子老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对于跑江湖的人,女人是有权利带着好玩的样子看他们的。我使起凿子来,每凿一下,她就吓一跳。我发现:她看见我一点伤也不受,是非常吃惊的。“师娘,”我有一次对她说道,“我觉得你对我的技术是不相信的,你担心我对我这门手艺不精通吗?”“师傅,”她向我说道,“我认为你对于你的手艺是很精通的,不过,我想,你这一生当中是只有这几天才干这门活儿的。”一听这句话,我觉得他们对我是很有认识的,我想知道我是怎样被他们看出来的。弄清了许多神秘的情况以后,我才明白,两天以前有一个坐着马车的妇女在师傅的门口下了车,她不让人家告诉我说她想看我,她躲在一个镶着玻璃的门后面,从这里可以瞧见我在工场尽头处工作的情形;她跪在门后面,旁边有一个小孩子,她不时地把那个孩子紧紧地抱着,憋着声长长地叹一口气,流下一把一把的眼泪,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使所有看见的人都十分的感动;人们有几次看见她几几乎想跑进工场,看见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着自己,才压下了这种想法;末了,她更加全神贯注地仔仔细细把我看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以后,突然站起来,抱着孩子,把孩子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的脸,低声说道:“不,他永远不会使你失去你的母亲,走吧,我们用不着再呆在这里了。”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出去;之后,她在得到大家答应说闭口不向我谈这件事情时,她就登上马车,飞也似地走了。 他们说,由于他们对这位可敬的太太感到由衷的同情,因此他们不能不按照他们答应的话做,何况她还一再地要求他们遵守诺言;要是不履行诺言的话,他们是一定会后悔的;他们从她的装束,特别是她的相貌,一眼就可看出她是上流社会的人物,而且,从她的言谈和举止来看,她一定是我的妻子,而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因为,他们是怎么也不会把她当作我的姘妇的。 请你想一想当我记述这一段事情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所有这一切说明了多少问题啊!为了寻找我的踪迹,心中是如何的焦急,花了多少功夫打听我啊!所有这些,是一个不再爱我的人做得出来的吗?旅途是多么辛苦!是多么高尚的动机促使她这么长途跋踄!她看见我在做什么事情!啊!这不是第一次了,不过那时候她不是跪着看我,她也没有一把一把地流眼泪。啊,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这个天使变成了什么样子?……不过,这个女人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她把她的儿子……把我的儿子也带来了……为什么?……她是来看我,向我说什么话吗?……为什么又悄悄地走了呢?她是来奚落我吗?……为什么又流眼泪呢?这个负心的女人,来看我的目的何在呢?趁我受苦的时候来侮弄我吗?难道说她已经忘记了她对于我已经是没有意义了?我尽量从她这一次来看我的经过中挑她的岔儿,以便压制我心中产生的温情,打消我想去追赶这个不幸的女人的念头,这个念头,尽管我一再克制,也搅得我心绪不宁。然而,我依然停在那里不动。我认为,她这个行动除了表明她仍然爱我以外,不会有别的意义;尽管我做了这个假设,但也丝毫不能改变她促使我采取的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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