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雷马克 > 凯旋门 | 上页 下页 |
一一六 |
|
【第三十章】 一小时以后,他在一家小旅馆前面停了车。他肚子很饿,头也有点昏昏沉沉的。他把汽车停放在一座房子前面,那里放着两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他要了一杯咖啡,几块松糕,便走过去洗手。盥洗室有一股臭味儿。他要了一个玻璃杯,漱了漱口,随后他洗了洗手,又走回来了。 早餐已经放在桌子上。这咖啡发出跟天下所有的咖啡同样的味儿,燕子沿着屋顶在翻飞,太阳把第一批金黄色的壁毯挂到了房子的墙上。人们都去上班了,一个女清洁工撩起了裙子在小酒店的细珠帘幔后面擦洗着地板。这样一个恬静到了极点的夏天的早晨,拉维克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了。 他喝着咖啡,却打不定要吃东西的主意。他不想用这手去触碰任何吃的东西。他瞧着它们。胡闹,他想。真见鬼,我又不要把自己弄得心理失常嘛。我必须吃点儿东西。他又喝了一杯咖啡。他从纸烟包里抽出一支纸烟,好不容易留神着不让他用手触碰过的一端放进嘴里。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他想。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吃什么东西。首先必须把这件事彻底解决好,他想,于是站起身来,付了账。 一群母牛。蝴蝶。太阳照在田野上。太阳照在挡风玻璃上。太阳照在汽车上,太阳照在藏着哈克的行李箱的金属盖子上——这哈克,已经被杀死了,只是他既没有听到被杀死的原因,也不知道是谁把他杀死的。应该是另一种情况—— “你认识我吗,哈克?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看见面前一张红彤彤的脸。“不,为什么?你是谁?我们从前有没有见过面?” “见过的。” “什么时候?我们从前很熟吗?也许是在军官学校?我记不得了。” “你记不得了,哈克?不是在军官学校。那是在以后。” “以后?可是,你一向都住在国外嘛。我可从来没有离开过德国。只是最近两年,我才到这儿巴黎来的。也许我们一块儿喝过酒——” “不,我们没有一块儿喝过。也不是在这儿。那是在德国,哈克!” 一重栅栏。铁轨。一座花园,小小的,长满了玫瑰、夹竹桃和向日葵。等待着。孤零零一列黑色的火车,在漫无穷尽的清晨,吐着黑烟开过去。从挡风玻璃里反映出来的一双眼睛,原来是生气勃勃的,现在却藏在行李箱里,变成水母似的,承受着从罅缝里筛落下来的灰尘。 “在德国吗?哦,我明白了!在一次党代表会议上。在纽伦堡。我想我是记得的。是不是在纽伦堡别墅里?” “不,哈克。”拉维克对着挡风玻璃,慢条斯理地说,他觉得过去的岁月,像是黑色的浪潮,又汹涌着回来了。“不是纽伦堡。是在柏林。” “柏林?”那张给玻璃反光映照得颤颤巍巍影影绰绰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和善的急躁的痕迹。“好啦,说出来吧,我的朋友,让我听听这个故事吧!别再那么旁敲侧击,折磨我了!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从地上升起来的浪潮,现在已经涨到他的手臂那儿了。“折磨,哈克!就是这么回事哪。哈克!” 一种捉摸不定的,小心谨慎的笑声。“别开玩笑了,我的朋友。” “折磨,哈克!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那笑声,更加捉摸不定,更加小心谨慎,仿佛是一种威胁了。“我怎么会知道?我见过成千的人。我记不住其中的每一个。如果您说的是关于秘密警察——” “是的,哈克。正是秘密警察。” 耸了耸肩膀。他提防着。“要是你真是在那儿受过审问的话——” “是的,哈克。你还记得吗?” 又耸了耸肩膀。“我怎么会记得呢?我们审问过成千的人——” “审问过!把人打得昏死过去,肾脏给打伤了,骨头给打折了,仿佛皮囊似的给扔进了地窖,随后又被拉了上来,脸庞给撕破了,睾丸——给捣碎了——那样的做法,你就管它叫做‘审问’!那些再也无法叫喊的人们发出来的热切骇人的呻吟——那就是‘审问’!两次昏迷之间的哀求,脚踢肚腹,橡皮短棍,鞭子抽打——是的,所有这一切,你居然天真地管它叫作‘审问’!” 拉维克望着挡风玻璃上那张看不见的脸,从那挡风玻璃里,由庄稼、罂粟和野蔷薇组成的乡村风景,悄没声儿地滑翔过去了——他盯着他瞧,嘴唇翕动着,他把这一切一直想说,却没有说,而又非说不可的话统统说了出来。 “手别移动!要不,就把你打死!你还记得那身量矮小的马克斯·罗森贝格吗?他跟我关在同一间地牢里,躺在我旁边,身子完全给摧垮了。想把脑袋撞在水泥地上,免得再受审问——为什么要受审问?因为他是一个民主主义者!还有维尔曼,他小便都是血,牙齿全被打掉了,只剩了一只眼睛,经你们审问了两小时之后——审问,为什么要审问他?因为他是一个天主教徒,他不相信你们的元首是一个新的救世主。还有里森费尔德,他的脑袋和脊背,看去像是一堆鲜肉。他竟恳求我们把他血管咬开,因为他的牙齿都没了,也没有能力自己咬开,经过你们审问之后——审问,为什么审问?因为他反对战争,他不相信炸弹和喷火器是人类文化的最完美的表现。审问!成千的人已经被你们审问过了,是的——手别移动,你这个畜生!现在,我终于把你弄到手了,我们正在把车开到一所墙壁厚实的房子里去,只有我们两个人,由我来审问你了——慢慢地,慢慢地,审问几天,用你对待罗森贝格的办法,用你对待维尔曼的办法,用你对待里森费尔德的办法,正像你在我们面前施展过的那样!然后,经过这一切之后——” 忽然间,拉维克感觉到汽车开得快了。他松掉了油门踏板。几所房屋。一个村庄。几只狗。一群鸡。几匹马在牧场上奔跑,伸长了脖子,昂起脑袋,异教徒似的。仿佛半人半马的怪物那样的、充满活力的生命。一个笑眯眯提着一个洗衣篮的女人。五光十色的洗好的衣服,摇摇晃晃地悬在绳子上,如同一面面保证安全幸福的旗帜。几个儿童在门口戏耍。所有这一切,他看去好像隔着一重玻璃,仿佛很近,又好像是无比的遥远,充满着美丽、和平和纯洁,强烈得叫人痛苦,而又跟他隔离着。出了今夜的事情,现在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到的了。他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事情就是这样,如此而已。 汽车开得很慢。只有飞快地穿过村庄,才有停车的机会。看了看钟。他开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了。怎么可能呢?他竟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除了自己刚才对着它说话的那张脸以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圣日耳曼。公园。衬托着蓝天的黑糊糊的棚架,随后是树木。树木。树木成荫的林荫道。长满树木的公园,寻找着,期望着,于是突然出现了森林。 汽车开得更轻了。森林矗立在前面,从左右两边闪出一股青翠的和金黄色的浪涛,淹没了地平线,拥抱了所有的东西——甚至那个往它们中间蜿蜒曲折地迅速爬行着的闪光的甲虫。 土地很松软,长满了滋生在树木丛下面的矮树丛。 * * * 这儿离开马路已经很远了。拉维克把汽车停在相隔几百米的地方,还在他视线范围之内。于是他拿出一柄铁锹,动手挖掘泥土。这很容易,万一有什么人走过来,看见了汽车,他也可以藏好铁锹,像一个普通散步者那样踱回去的。 |
梦远书城(guxuo.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