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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可是先生,作为一个德国人,又是一位盟友——”上校显然惶惑了起来。

  “戈梅斯上校,”拉维克说道,渐渐地变得不耐烦起来,“还是各人自便吧。你爱跟谁喝就去跟谁喝,我要下棋。”

  上校想解释他的惶惑。“那么你是一个——”

  “你最好不要下结论,”莫罗佐夫打断了他的话。“那只会引起无谓的纠纷。”

  戈梅斯变得更惶惑了。“可是,你是一个白俄,你是一个沙皇的军官,应该反对——”

  “我们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我们是老派人。虽然有不同的政见,可是彼此决不会打破脑袋的。”

  最后,戈梅斯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表情紧张起来。“哦,”他尖刻地说。“宠坏了的民主派——”

  “朋友,”莫罗佐夫说,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滚出去!几年以前你就应该滚出去了!到西班牙去。打仗去。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在那里代你们打仗呢。再会吧。”

  他站起身来。戈梅斯退后了一步。他注视着莫罗佐夫,接着突然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桌子那儿。莫罗佐夫重新坐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按铃叫来了女招待。“来两杯双份的苹果白兰地酒,克拉丽莎。”

  克拉丽莎点点头走了。“顽强、英勇的精神哪!”拉维克笑了起来。“一个人喝醉了酒,假如他头脑简单,而对于光荣的观念又很复杂,那么生活就艰难了。”

  “那我知道!这儿又来了一个人。像是列队过来似的。这一次是谁啊?难道是佛朗哥本人?”

  那是纳瓦罗。他在离开桌子两步远的地方立定了,就向莫罗佐夫正式致词。“戈梅斯上校觉得非常遗憾,因为他不能向两位提出挑战。他今夜就要离开巴黎。再说,他的使命也太重要,不应冒险去让警察来找麻烦。”他又朝拉维克转过身来。“戈梅斯上校还欠您一笔出诊费。”他拿一张折起来的五法郎钞票往桌子上一扔,准备返身就走。

  “等一下,”莫罗佐夫说。这时候,正好克拉丽莎托着盘子走到他的桌边。他便端起一杯苹果白兰地酒,稍稍考虑了一下,摇摇头,又把它放回去。随后从盘子里拿起一杯水,把它泼在纳瓦罗的脸上。“这是为了浇醒你这个醉汉,”他镇静地说。“将来你要记住,一个人不好把钱扔掉。现在,给我滚出去,你这个中世纪的疯人!”

  纳瓦罗惊奇地站住了,一动也不动。他把脸抹干。另外几个西班牙人也都走了过来。一起是四个。莫罗佐夫慢慢地站起身子。他比那几个西班牙人要高过一个头。拉维克还是坐着。他瞧着戈梅斯。“不要再闹笑话了,”他说。“你们没有一个是清醒的。你们是打不过的。几分钟里边,你们都会骨头折裂,躺在这儿。即使酒醒了,你们也打不过。”他站起身子,抓住纳瓦罗的胳膊肘,把他高高举起,转了一圈,然后放在地上,就放在戈梅斯近旁,迫使他不能不向一边让开。“现在,快给我们滚开。我们不要你们来纠缠。”他把桌子上的五法郎钞票放进盘子。“这个给你,克拉丽莎。是这几位先生给的。”

  “他们那里,我还是第一次拿到赏钱呢,”克拉丽莎说。“谢谢。”

  戈梅斯用西班牙语说着几句什么话。五个人转过身子,走回自己的桌子。“真可惜,”莫罗佐夫说。“我真想揍这些个家伙一顿。很遗憾我不能那么干,就因为你,你这个不合法的弃儿。有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因为不能揍人而感到遗憾吗?”

  “倒不是这批家伙。我要揍的是另外一些人。”

  从角落里那个桌子上,传来几句西班牙话。五个人站起身来。三呼“万岁”的声音发出回响。酒杯翻倒,叮当作响。于是这耀武扬威的一群,列队走出了房间。

  “我差一点把这杯美味的苹果白兰地酒泼到他的脸上去。”莫罗佐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现在统治着欧洲的,就是这些个宝贝!我们怕也做过这样的傻瓜吧?”

  “是的,”拉维克说。

  * * *

  他们下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棋。莫罗佐夫抬起头来。“夏尔来啦,”他说。“他好像正在找你呢。”

  拉维克抬起头来。一个从门房里出来的年轻小伙子正向他们走近。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这是留给您的,”他跟拉维克说。

  “给我的吗?”

  拉维克仔细打量着那个纸包。纸包很小,用张极薄的白纸包着,外面缚着根绳子。上面没有收件人的地址。“我不会有什么纸包的。一定是搞错了。谁送来的?”

  “一个女的——一位太太——”那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一个女的或者一位太太吗?”莫罗佐夫问。

  “正是——正是属于这两种人之间的。”

  莫罗佐夫笑了起来。“倒很俏皮呢。”

  “上面没有一个姓名。她说是送给我的吗?”

  “不是那么说的。没有提您的名字。她只说送给一位住在这儿的医生。而且——您是认识那位太太的。”

  “她是这样说的吗?”

  “不,”那小伙子漏嘴说了出来。“可是有天晚上,她是跟您在一起的嘛。”

  “太太们常有跟我一起来的,”拉维克说。“可是你应该知道,谨慎持重,是旅馆从业人员的首要美德。疏忽轻率,那只有乱世英雄才会咧。”

  “动手去把纸包打开来吧,拉维克,”莫罗佐夫说。“即使不是送给你的。在我们悲惨的一生中,更大的坏事也都做过。”

  拉维克笑着把纸包打开了,取出一样小东西。这是在那女人房间里见到过的木刻圣母像——他搜索着记忆——她叫什么名字啊?——玛德莱娜——玛德——他已经忘记了。一个诸如此类的名字。他翻看那张薄纸;里面没夹一张字条。“好吧,”他跟那个小伙子说。“是送给我的。”

  他把圣母像放在桌子上。挤在棋子中间,看上去样子很特别。“是一个俄国女人吗?”莫罗佐夫问。

  “不是。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

  拉维克注意到那上面的口红痕迹已经给洗掉了。“我要这个东西来作什么呢?”

  “随便放在哪儿好啦。有许多东西是可以随便放在哪儿的。这个世界上,每一样东西都有那么多的空地方。就只除了我们人类。”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总把那个人安葬了吧——”

  “她就是那个女人吗?”

  “是的。”

  “你后来就再也不去过问她的事了吗?”

  “不了。”

  “奇怪,”莫罗佐夫说,“我们常常以为我们帮助了人家,却在人家最感困难的时候停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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