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劳伦斯 > 英格兰,我的英格兰 | 上页 下页


  “我知道你会的,威妮宝贝。我想不出温恩医生做了什么。很显然,这孩子有失掉腿的危险。那么好吧,要是你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明天就把她送进城里。我从丹利医院安排一辆大轿车10点钟到这儿。埃格伯特,你马上给杰克逊医生拍份电报,好吗?这是一家专给儿童治病、处理外科病例的小型私立医院,离贝克街不远。我相信乔伊斯在那儿会康复的。”

  “噢,爸爸,难道我不能自己护理她吗?”

  “哎呀,宝贝,要是想要她得到恰当的治疗,最好让她呆在一家医院里。X光检查,电子治疗,不管怎么说都是很重要的。”

  “这要花一大笔钱……”威妮弗雷德说。

  “要是孩子的腿——甚或她的生命处在危险中,我们不能考虑花多少钱。谈论花费是没有意义的。”老人不耐烦地说。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可怜的乔伊斯给抬到一辆封闭的大汽车上——妈妈坐在她脑袋这一边,蓄着花白短胡子、戴着凉帽的外公,坐在她脚边,难以平息心头的愤怒。——他们慢慢驶离克劳克汉姆,驶离给留在身后、光着脑袋、微微有些屈辱地站在那里的埃格伯特。第二天他必须关好房屋,带着家里其他人坐火车回到城里。

  随之而来的便是黑暗痛苦的日子。这可怜的孩子,在那家私人医院里,遭受了怎样大的痛苦和折磨啊。这痛苦的6周永远改变了威妮弗雷德的心境。当她坐在床边,看着她可怜、遭受折磨的小孩,忍受着膝盖的痛苦,还有甚至更痛苦的这些恶魔似的、可也许必要的现代治疗手段,她觉得心死了,在胸中渐渐变冷。她的小乔伊斯,她脆弱、勇敢、了不起的小乔伊斯,脆弱、小巧、苍白得像一朵白色的小花!啊,她,威妮弗雷德怎么敢如此邪恶,如此粗心,如此放肆。

  “让我的心死去吧!让我女人肉欲的心死去吧!耶稣基督,让我的心死去吧。救救我的孩子。让我的心从这世界,从这肉欲死去吧。噢,毁灭我如此反复无常的心吧。让我骄傲的心死去吧,让我的心死去吧。”

  她就这样坐在孩子的床边祈祷着。像圣母胸前的7把剑,她的骄傲之心和热情之心慢慢流血而死。它流着血慢慢死去。

  她转向教会寻求安慰,转向耶稣、圣母,可最重要的是转向那伟大而不朽的教会,罗马天主教。她隐在教会的影子里。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可她的灵魂死了,她的骄傲之心、热情之心、欲望之心流血至死了。她的灵魂属于她的教会。她的躯体才拥有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

  她作妻子的责任不在其中。作为妻子她没有责任感,只有对这个她曾经如此迷恋、钟情的男人的一种痛苦。她整个就是圣母玛丽亚。对这个男人,她像座坟墓紧紧关闭着。埃格伯特来看孩子。可威妮弗雷德总坐在那里,像是他作为男人和父亲的坟墓。可怜的威妮弗雷德:她仍年轻、仍强壮,红润,漂亮,恰如田野上鲜艳的花朵。真奇怪——她红润、健康的脸蛋,显得这么忧郁;她强壮、充满活力的身体,如此没有生机。她要当修女?不!永远不会的!然而她心灵的大门当着他的面已经慢慢地关上了,并带着回响,将他永远地关在门外。她没有必要进修道院,她的意志足以对付。

  可年轻的母亲和父亲之间躺着的孩子,就像枕头上的一团浅色的乱丝,还有那张苍白、忍受苦痛的小脸蛋。他没法忍受这一切,他就是没法忍受眼前的这一切。他扭过脸去。没有办法,只有扭过脸去。他转过脸,心烦意乱地到处走来走去。他仍旧有魅力,吸引人。可他眉头微蹙,好像那里被一把小斧头给劈了一下:刚好劈进去了,永远进去了,而那就是印迹。

  孩子的腿保住了,可膝盖给固定起来了。现在唯一的担心就是她腿的下半部是否会萎缩或停止生长。甚至当这孩子离开医院时,她还必须进行时间很长的按摩和治疗,需要每天治疗。而整个费用由这位外公支付。

  埃格伯特现在没有真正的家了。威妮弗雷德带着孩子和保姆给拴在伦敦的小公寓里。他不能住在那里:他不能够约束自己。木屋给关上了——或者说借给了朋友。他有时在花园里干活,把这地方弄得井井有条。夜间伴着空荡荡的房子,所有的房间都是空荡荡的,他觉得心变得苦涩了。挫败感和无能感似一条蠕动蛰伏的蛇,缓慢地吞噬着他的心。无能,无能,无能:这可怕的毒液在流经他的血管,在毒杀他。

  静寂的白昼在花园干活时,他会等着听到些许的响动。可哪怕是一点响动也没有。从木屋里根本没有传来威妮弗雷德的声响,空气中、公地上、附近的地方根本没有孩子们的说话声。没有一点动静,除了这地方古老的沼泽地生成的有毒空气外什么都没有。于是他白天有一阵没一阵地干活,晚上生火,自己弄饭吃。

  他孤身一人,独自打扫木屋,铺床,但不做针线活。干活的时候,他的衬衫肩膀处给撕裂开了,露出白肤嫩肉,会感觉到空气中的雨点飘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他会再看看公地,那里簇生的荆豆枯萎了,结了籽,还有一丛丛石南花变成粉色,像是滴洒的点点祭血。

  他的心追溯这地方原始、古老的精神,向往古神。古老逝去的激情,嘶嘶作响。从他眼前溜掉的冷血的蛇的感觉,血祭的神秘,所有这地方已经逝去了的远古居民的强烈情感,他们的情感从罗马人到来之前的那些漫长日子到今天一直在空气中飞扬。空气中有一种逝去的隐秘激情的翻腾。还有看不见的蛇的存在。

  他脸上浮现出古怪、困惑、半正半邪的神情,不能在木屋呆上很长时间。突然间,他觉得必须骑上单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离开这地方,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他会在老家与母亲呆上好几天。他妈妈很爱他而且像任何母亲一样为他伤心。他脸上现出困惑、潦倒的笑容,随后摇晃着离开母亲那牵挂的心就好像离开别的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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