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劳伦斯 > 普鲁士军官 | 上页 下页


  军官的靴刺被树根绊了一下,他猛地向后倒去,后心砰地一声重重地撞在一根尖利的树桩上,手里的杯子飞了出去。勤务兵年轻的脸上严肃而热切,他咬着下嘴唇,迅即用膝盖顶着军官的胸口,使劲把他的下巴反向朝树根的另一边按着。他使劲地按着,内心如释重负,手腕的紧张感也极大地减缓了。他憋足了力气用手掌猛推上尉的下巴。把那硬梆梆的下巴和因有胡子而略显粗糙的下巴颌握在手里也给他带来快感。但他一丝一毫也不放松,他心血激荡,欢欣鼓舞,继续使劲推着上尉的脑袋,直到他喉咙里发出很小的“咯咯”声。不一会,他便觉得军官的头似乎疲软无力了,身体也在剧烈地痉挛起来。这把年轻士兵吓坏了,令他十分惊恐,然而把这些恐惧感压下去也令他愉快。于是他继续按着对方的下巴,在他年轻有力而强壮的膝盖重压之下觉得身下的这个男人在喘最后一口气,身体在猛力挣扎,剧烈地抽搐,这些都让他充满了快感。

  可是时间似乎静止了,他看见上尉的鼻孔,眼睛却几乎看不见。多奇怪啊!上尉吐出了舌头,双唇肿胀,胡子直立。忽然,他吃了一惊,注意到上尉的鼻子慢慢地充满了血。这红色的液体溢了出来,缓慢地流过脸,然后从脸上滴到眼睛上。

  这让他既震惊又痛苦。慢慢地,他站了起来。地上那躯体在扭动着,摊开手脚躺在那儿,了无生气。他站在那默默地看着它,很遗憾它倒下了。它比踢过他、欺侮过他的那个东西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他很害怕看那双眼睛。它们现在很丑陋,只有白的部分露了出来,而且血流在上面。看到这幅景象,勤务兵的脸因为恐惧而收缩起来。嗯,就是这样了,他内心很满意。他一直恨上尉的脸,现在它黯然失色了。勤务兵内心深处如释重负。应该这样。可他看着这长长的穿着军装的尸体横躺在树墩上,漂亮的手弯曲着,又有些忍受不了。

  他得把它藏起来。

  他迅速忙碌起来,把它拖到伐倒的树干下面,树干是光滑好看的。上尉的脸血淋淋的,很恐怖,他用头盔把它盖好,然后把四肢收拾得笔直体面,把枯叶从精致的军服上拂掉。于是,上尉便在圆木荫影中躺着了。从圆木缝隙间漏过一线阳光洒在他的胸膛上。勤务兵在旁边望了一小会,在这儿,他自己的生命也终结了。

  在迷乱茫然中,他听见中尉在树林外面用很大的声音向士兵说明他们应该想象下面河上的桥被敌人占领着,他们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攻击前进。中尉根本没有表达的天赋。出于职业习惯,勤务兵在听着,但慢慢糊涂起来。当中尉又重述一遍的时候,他不再去听了。

  他明白自己必须离开这里。他站了起来。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木屑从地面上反射着白光,令他诧异不已。对他来说,世界已经起了变化,可是对其他人来说,依然如故——一切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他只有离开它了。他没法回去,尽管归还啤酒杯和瓶子是他的责任,但他不能那样做。他把那所有的一切都抛弃了。中尉仍旧嘶哑着喉咙在讲解着演习要领。他得走了,不然的话,他们会赶上他的。现在他无法忍受跟任何人有什么接触了。

  他手遮在眼睛上,看看自己在什么位置,然后就行动了。

  那匹马还站在路上,他朝它走过去,翻身坐上去。但坐在马鞍上颠起来很痛。当他骑着马慢跑着穿过树林时,那种疼痛一直伴随着他。他本来可以不在乎任何事情,但始终摆脱不了跟其他人分开的感觉。小路弯弯伸出了树林。到树林边缘时他勒住马向远处眺望。那里,在宽阔、洒满阳光的山谷里,一小群士兵在操练;在一块长长的休耕地上,一个男人不时吆喝着牛干活;阳光下的村庄和白色塔顶的教堂显得很小,不过他再也不属于它了——他坐在那里,像一个离得远远地站在黑暗中的人。他已经从尘世的生活中走进了未知的天地。他不能够,甚至也不想回去。

  他转身策马走进树林深处。在他经过时,那一棵棵树像静静站立的人,对他毫不介意。一只雌兔穿过斑驳陆离的树荫,载负着阳光四处活动。密林中偶尔有道明绿的缝隙,除此之外便是避荫凉爽的松树林。现在他疼痛得很厉害,头痛叫他无法忍受,看来他的确是病了。他一生当中还从未生过病。他觉得迷迷糊糊,对一切都十分茫然。

  他想从马上下来,但却摔倒了,这种疼痛和丧失平衡感使他很惊讶。马在悠闲地蹓跶。它挣脱僵绳,拖着它慢慢跑开了。那是他与外面世界联系的最后一件东西。

  他只想从此躺下来,不再被打扰。蹒跚地穿过树林,他来到一处清静的地方,这里的山坡上长满了山毛榉和松树。他立即躺下,闭上眼睛。他神志昏迷,脉搏也跳得很慢,仿佛穿过整个地球而搏动。热辣辣的阳光晒得他难受。可是他神志不清中太忙乱了,没有好好观察一下选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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