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劳伦斯 > 普鲁士军官 | 上页 下页


  二

  勤务兵慢慢习惯了嗓子的干渴枯燥。白雪皑皑的山峰在天空中熠熠发光,下面的山谷中,浅绿色的冰河蜿蜒地流过浅滩,这一切看起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可他现在热得厉害,也渴得厉害,他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走啊走,没有一丝抱怨。他根本不想说话,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两只鸥,像水花和雪片似地在河面上下翻飞,但沐浴在阳光中的绿油油的黑麦的气味令人恶心。行军仍在单调乏味地继续进行着,如同一场没有睡熟的觉。

  下一个农舍坐落在大路附近,低矮而宽阔,屋前放着几桶水,士兵们呼啦啦地围过去喝水。他们摘下头盔,湿漉漉的头发冒着热气。上尉坐在马背上,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需要看到他的勤务兵。头盔遮住了明亮犀利的眼睛,但他的胡子、嘴和下巴在阳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见。勤务兵在这骑马人身影在场时,便四处活动。这倒不是因为他害怕,或是给吓倒了,而是仿佛他给抽空了,变得空空荡荡,像一个空壳。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虚无,变成了在阳光下蠕动的影子。尽管口干舌燥,但他感觉上尉就在身边,因而他既不能喝水,也不能摘下头盔揩揩湿乎乎的头发。他只想躲在影子里,不愿回到残酷的现实中。突然他心里一惊,看见军官用脚轻轻地夹了马肚子一下。上尉策马慢慢走远了,他重又陷入失神和恍惚中。

  然而在这炎热、明亮的上午,什么也不能使他寻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身处其中他只觉得一片空白,而上尉此时肆无忌惮地更骄傲了。一股热流穿过年轻人的身体:上尉在生活中始终处于强者的地位,骄傲有力,而他自己却像一个影子一样轻飘不定、虚空无力。热流又一次流遍全身,让他头晕眼花。但他的心仍在坚定有力地跳动着。

  连队继续往山上爬,计划绕个圈回营。穿过树林,传来下面农庄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循声望去,他看见那些赤脚割草的农民,放下手中的活,往山下走去,扛在肩上的长柄大镰刀像长长闪亮的钳子一样弯在身后。他们看起来像梦中人,似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觉得自己是在黑乎乎的梦中:似乎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历历在目,有形有样,而他自己却只有一种意识,一种可供想象,可以领悟的断口。

  士兵们沉默地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阳光闪耀的山坡向上爬着。他脑中也开始缓慢地、间或一次地思考。有时他觉得自己是在透过花玻璃看这世界,处处不真实。这样的行军令他头痛。

  空气中各种各样的气味太浓烈了,让人喘不过气来。所有这些葱翠的草木都在散发着不同的气息,直到这绿色地带充斥着让人憋气的怪味。其中有类似浓而又醇的蜂蜜的三叶草的香气;山毛榉附近也散发出一种微微辛辣的气味;还有一种咔嗒咔嗒的响声,伴随着这令人窒息、让人作呕的气味。一个穿着黑罩衫,手里拿着弯柄杖的羊倌赶着一群羊走来。这样火辣辣的太阳下,羊为什么会挤成一团?他仿佛觉得他可以看见牧羊人,但牧羊人却看不见他。

  部队终于停下来休息。士兵们把步枪架成一个圆锥形,背包则围在枪架四周。他们四散坐在山坡上的小土墩上,开始有说有笑。尽管热得冒汗,但士兵们仍然很活跃。他静静地坐着,望着20公里外拔地而起的青山,山峦起伏,连绵的群山脚下是宽宽的河。河床流淌着浅绿的河水,在绿色的松林间蜿蜒曲折地伸向远方。河上,一里之外,有人在划着木排。这真是一个奇异的乡村景色。近处,在树林边缘,叶子茂密的山毛榉隔成一道屏障,旁边蹲伏着一座白墙红顶,开着四方窗户的宽阔农庄。边上是一垅垅长长的黑麦、三叶草、还有淡绿的小麦。就在他的脚下,土墩下面,有一个黑乎乎的泥塘,金莲花挺立在纤细的茎杆上一丝不动。泥塘里不时冒出一些淡黄色的水泡。水泡很快便破裂了,空气中回荡着裂泡的声音。他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眼前这个五彩缤纷的美景当中。上尉,一个小小的浅蓝间着深红的身影,正平稳地骑马,沿着山坡穿过麦田,小跑着过来了。扛信号旗的士兵也跟着过来了。马背上的男人骄傲自信地坐着,这个迅速移动着的生气勃勃的家伙,身上集聚了上午所有的阳光,留给其他人的是那脆弱闪光的影子。勤务兵谦恭而木然地坐在那儿,盯着他的上司看。但当那马慢下来开始上最后的陡坡时,他的身体和灵魂开始剧烈地燃烧起来。他仍坐在那里恭候着,后脑勺好像有一团火一样感到沉重。他不想吃什么东西,手指活动时微微有些发抖。与此同时,坐在马背上的军官正缓慢、骄傲地走近。勤务兵内心渐渐紧张起来,然而当他看见上尉悠哉游哉地坐在马背上时,全身充满了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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