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劳伦斯 > 美妇人 | 上页 下页


  客厅里点了一盏罩了柔和灯罩的灯。罗伯特收拾齐整,正在等候。他也好像出奇地烦躁和不安。西西莉亚走进来,白花在她胸前颤动。罗伯特好奇地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新的表情。西西莉亚走到靠门的书架那里,在寻找什么东西!而且极当心地倾听。她听见衣裙沙沙的声音,然后门轻轻地开了。当门打开的时候,西斯忽然把门边那些昏黄的电灯一下子扭亮。

  她的婶婶,穿了一件黑色镂空内衬象牙色料子的衣服,站在门口。她的脸仍然是装扮过了的,可是却显得憔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极易触怒的表情,仿佛多年来被压制下去的对周围人的恼怒厌恶,突然间把她皱缩成一个女巫。

  “啊,婶婶!”西西莉亚喊道。

  “哎呀,母亲,您真是一个小老太太!”罗伯特惊讶地喊,像一个吃惊的孩子,似乎是在开玩笑。

  “难道你才发现?”这老婆子狠毒无礼地、恨恨地迸出这几个字。

  “是呀!真的,我觉得——”他的声音因疑惑而消失。

  苍老而憔悴的波琳,因恼怒而狂暴地说:“我们不下去了吗?”

  她甚至连那过亮的灯光都没有注意到,那是她一向躲避的东西。下楼的时候她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了。

  吃饭的时候,她坐在那,脸像是一副皱缩的、难以形容的、一触即怒的面具。她看起来是衰老了,很衰老,而且像一个女巫。罗伯特和西西莉亚只敢偷偷地瞄她几眼。西斯还一面观察罗伯特,发现他对他母亲的容貌大为惊讶,而且产生了一种反感以至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回来时路上怎么样?”波琳又恨恨地迸出这几个字,语言含混不清,仿佛又在恼怒。

  “当然,下大雨了。”他说。

  “你多聪明啊,知道下雨了!”他母亲说,并笑了一下,这是一种吓人的恶毒的笑,承继了她以前狡猾的假笑。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他安静儒雅地说。

  “意思很明显。”他母亲说,而且很快地、汤水淋漓地吃着饭。

  她像一只疯狗似地匆匆忙忙吃完一顿饭,连仆人都不胜惊骇。饭刚一吃完,她便古怪得像一只螃蟹一样向楼上奔去。

  罗伯特和西西莉亚跟在后面,惊慌失措,像两个阴谋家。

  “你们倒咖啡罢!我讨厌它!我走了!晚安!”老太婆说,连续不断,像放枪似地。然后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客厅。

  死一般的沉默。末了他说:

  “恐怕母亲哪儿不舒服。我必须劝她去看医生。”

  “对!”西西莉亚说。

  这一晚在沉寂中很快过去了。罗伯特和西斯就呆在客厅里,生了一堆火。外面冷雨滴滴。两人都假装看书。他们并不想分开。这一晚过得仿佛有一种神秘的不祥之兆,然而却又过得很快。

  差不多10点左右,客厅的门忽然开了,波琳走了进来,披了件蓝披肩。她砰地关上门,走到火堆前面,然后充满恨意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真是恨极了。

  “你们两个最好赶快结婚,”她用很难听的声音说,“那样看起来更体面点:好一对热恋的情人!”

  罗伯特抬起头安祥地看着她。

  “我原以为您觉得堂兄妹不应该结婚的,母亲。”他说。

  “我是这么觉得!不过你们不是堂兄妹。你的父亲是一个意大利传教士。”波琳把她穿着轻巧软鞋的脚伸出烤着火,带有一种旧时卖弄风情的姿势。她的身体又在设法重现旧有的风流优雅的姿势。不过她的神经已经崩溃,所以她的举动只成为一种难看和滑稽的模仿。

  “那是真的吗,母亲?”他问。

  “真的!你以为怎样?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不然他也不会成为我的情人了。他是个太出众的人,不该有像你这样的一个儿子。不过那快乐我体验过了。”

  “大家都多么不幸!”他缓慢地说道。

  “你不幸?你很走运啊!那是我的不幸。”她尖酸地对他说。

  她真是难看极了,像一个给砸碎了的,又把那些棱角难看的碎片粘在一起的威尼斯玻璃器皿。

  忽然她又出去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并没有恢复过来。这仿佛是她身体里每一条神经由于不和谐一致而疯狂地在尖声呼喊。医生来看她,给她吃些镇定神经的药,因为她睡不着。要是她不吃药,就根本无法睡着,只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看起来凶恶可怕,发散出邪毒。她简直受不了看见自己的儿子或侄女,他们之中有一个来看她的时候,她就恶意地问:

  “怎么样,婚礼什么时候举行?你们还没有庆祝你们的结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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