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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他们是不是太可怕了?是不是?”戈珍说,“他们是不是有些象四脚蛇?真象几只大四脚蛇,你见过约瑟华这样的人吗?他真象刚刚出世时到处爬行的四脚蛇。”

  戈珍惊诧地看着约瑟华先生,他站在齐胸深的水中,长长的灰白头发搭在额前,脖子镶嵌在粗厚的肩膀之中。他正同坐在上方的布莱德利女士谈着天。布莱德利腰宽体胖,浑身水淋淋的,象一个李子,似乎她会象动物园里的海狮那样滚下来。

  厄秀拉默默看着他们。杰拉德坐在赫麦妮和伯爵夫人中间开心地笑着。他令人想起酒神狄奥尼索斯,因为他的头发的确是金黄的,他丰满的身躯都在狂欢之中。赫麦妮高大挺拔的身体以一种可怕的优雅姿式倾靠向她,那样子怪吓人的,似乎她对自己行为的后果毫不负责任。杰拉德悟出了她身上某种危险性,那是一种抽搐般的疯狂。但他不管这些,自顾笑着,把身子转向伯爵夫人,夫人则抬起脸看着他。

  他们又都跳进水中,象一群海豹一样游起来。赫麦妮在水中沉醉般地游着,高大的身躯动得很慢。帕里斯特拉象一只水老鼠不声不响游得飞快。杰拉德则象一条白色的影子在水中起伏闪烁。他们接踵游来,钻出水面,回房间去了。

  杰拉德在外面耽搁了一下,他要同戈珍说话。

  “你不喜欢水,是吗?”他问。

  戈珍缓缓地把目光投向他,不经意地看着他。他大大咧咧地站在她面前,皮肤上泛着水珠。

  “我很喜欢水。”她回答道。

  他沉默了片刻,等待着她的解释。

  “你会游泳吗?”

  “会的。”

  但他仍然不问她刚才为什么不下水。他可以觉出她话音中的讽刺味儿。他走了,第一次受到了她的刺激。

  “你为什么不下水呢?”待他穿戴整齐以后他又问她。

  她犹豫了一会,对他的穷追不舍很反感。

  “因为我不喜欢这群人。”她回答。

  他笑了。她的话似乎还在他的耳畔回响。她的话着实辛辣,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她向他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他想达到她那个境界,成为她所期望的那样的人。他知道只有她的标准才是举足轻重的,别人都是些局外人,不管他们的社会地位如何。杰拉德无法控制自己,他要努力达到她的要求,成为她眼中的男子汉,成为她眼中人的形象。

  午餐之后,别人都退出去了,只剩下赫麦妮、杰拉德和伯金,他们要在此结束原先的话题。他们的讨论总的来说充满了睿智但毫无实际内容。他们在酝酿一个新的国家,一个新的人的世界。假如旧的社会和国家被打碎、毁灭掉了,那么,紊乱中会出现什么后果呢?

  约瑟华先生曾说,伟大的社会观念就是实现人的社会平等。但杰拉德说不然,应该是每个人都适合承担他自己的那一点任务,让他完成那项任务并以此为满足。正在进行中的工作是统一人们的原则。只有工作,只有生产才能把人们聚合在一起。这是机械论,可社会就是一种机械。如果不工作,人们就孤立了,可以独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天啊!”戈珍叫道,“那样的话,我们就不需要名字了。就会象德国人一样,只称呼高级师傅先生和低级师傅先生。我们可以想象,‘我是矿山经理克里奇太太;我是议会议员罗迪斯太太;我是美术教师布朗温小姐。’这么称呼倒挺好的。”

  “事情会越变越好的,美术教员布朗温小姐。”杰拉德说。

  “什么事情呢,矿山经理克里奇先生?是指你我之间的关系吗?”

  “对呀,”那意大利人叫道,“就是指男人和女人之间——!”

  “那不是社会问题。”伯金嘲讽地说。

  “对,”杰拉德说。“我和女人的关系,这里没有介入社会问题,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句话可得十英镑。”伯金说。

  “你不认为一个女人是个社会的人吗?”厄秀拉问杰拉德。

  “她有两面性,”杰拉德说。“就社会来讲,她是社会的人。但对她的私生活来说,她是个自由的人,她要做什么,那纯属她个人的事。”

  “你不觉得这两者很难分开吗?”厄秀拉说。

  “不,不难,”杰拉德说,“它们分得很自然,瞧,到处都是这样。”

  “当你没找到答案之前先不要笑。”伯金说。

  “我笑了吗?”他问。

  “如果,”赫麦妮终于开口说,“如果我们意识到我们在精神上是一样的,平等的,是兄弟,其余的就都不成问题了,就不会有这些吹毛求疵,嫉妒,就会不会有权力之争,其争斗的结果只能是毁灭、毁灭。”

  人们对这段话报以沉默,然后大家一齐站起来离开了桌子。等大伙都走了以后,伯金又转回身尖刻地指出: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赫麦妮,我们在精神上各不相同,并不平等——由于偶然的物质条件不相同造成了社会地位的不同。如果抽象地、从数字上看,我们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饥渴感,都长着两只眼、一个鼻子和两条腿。从数量上说我们都比谁不多不少。可在精神上却有着根本的不同,这不是平等或不平等所能说清的。国家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你的民主之说纯属谎言,你的所谓兄弟博爱也纯属假话,这一点只要你进一步推广、超出抽象的数字计算就可以得到证明。我们都要喝牛奶,吃夹肉面包,我们都要坐汽车——这就是所谓兄弟博爱的全部内容。可是,这不等于平等。

  “可是,作为我个人来说,我与其它男女们的平等有何关系?在精神上,我同他们象星星与星星之间那样彼此毫不相干,在质量和数量上也都有所不同。还是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一个国家吧。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平等的,而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不同的,不同质的东西是无法比较的。一旦你开始比较,就会觉得某人比某人强得多,于是就产生了不平等。我希望人人分享一份世界上的财产,所以他就不会再强求什么,我就可以对他说:‘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你分到了公平的一份儿,你这蠢人,别妨碍我了,管你自己的事去吧。’”

  赫麦妮斜视着他。他可以感到她对他的话充满了厌恶与仇恨,那强烈的仇恨来自她的潜意识处。她在无意识的内心深处听到了他的话,可表面上她似乎在装聋作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听起来这口气太大了吧,卢伯特?”杰拉德和蔼地说。

  赫麦妮不满地哼了一声,伯金不禁后退一步。

  “是的,就这么大。”伯金的语气那么固执,会任何人都让步。说完他就走了。

  但是后来他为自己的话感到有些懊悔,他对可怜的赫麦妮太凶、太残酷了。他想悔过。他报复了她,伤害了她,现在想同她和好了。

  他来到了她舒适的闺房里。她正在桌上写信。他走进来时,她淡漠地抬起头,看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然后又低下头看自己的信纸。

  他捧起一大本书读了起来,他一直在读这本书,很注意这书的作者。他背朝着赫麦妮,弄得她无法写下信去了。她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一片黑暗,她象一个泳者在水中挣扎一样,挣扎着用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尽管她竭力要控制自己,可她垮了,黑暗似乎笼罩着她,她感到心都要跳出来了。可怕的紧张感愈来愈强烈,那是一种可怕的痛苦,象被窒息了一样。

  然后她意识到,他的身影就象一堵墙一样他的存在在摧毁她。如果她冲不出去的话,她就会被困在这可怕的墙中在恐惧中死去。他就是这墙,她必须推倒这堵墙,推倒这个可怕的障碍。非这样不可,否则她就会毁灭。

  一个可怕的震颤从她身上穿过,如同一股电流一般。似乎有无数伏特的电流突然把她击倒了。她能感觉到他静静地坐在背后,简直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可怕障碍物。他那默默地弯着的背,他的后脑壳,令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令她呼吸紧促。

  一股情欲的激流冲向她的手臂——她要体验情欲的快感。她的手臂颤抖着,感到异常有力,这股力量是无法抗拒的。这是怎样的欢乐?这是力的快乐,令人发狂的快感!她就要得到情欲的狂喜与美妙的快感了。它来了!在极度的恐怖与狂喜中,她知道它就要来临,它伴着狂喜来临了。她的手抓住桌上当作镇纸器用的漂亮的蓝色青金石,把玩着,默默地站起身。她的心中燃着一团火,狂喜令她失去了理智。她靠近他,在他背后站了片刻。在她的魔力下,他一动也不动,变得懵懂起来。

  一股烈火燃遍全身,她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快感达到了极限,满足达到了极限,于是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尽全身力气手握宝石向他头部砸将下来。但她的手指阻碍了宝石的冲击力。碰巧他正低头看书,宝石滑向一边,擦着他的耳朵砸了下去。她的手指落在桌上被砸疼了,这疼痛令她兴奋不已。可她仍不满足,又高高地举起手臂,再一次照准在桌上俯案的人头砸下去。她非砸烂这颗头颅不可,不砸碎它她就不痛快。一千个生,一千个死对她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了,她只想痛快一下。

  这次她的动作不那么迅速了,很慢。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让他清醒了,他抬起头,扭曲着脸看着她。但见她高举着青金石,他恐怖地再次意识到她是个左撇子,左手握着青金石,他急忙用一厚本修西的底斯的书挡住了头。青金石重重地落在书上,那力量几乎要折断他的脖子,震碎他的心。

  他精神上崩溃了,但他不怕,他转过脸来正视着她,推翻桌子,离她而去。他象一只被击碎的水瓶,变成了碎碴。但他走起路来依旧泰然自若,他的头脑一点都不乱,并不惊诧。

  “别这样,别这样,赫麦妮,”他低声说,“我不许你这样。”

  他看到她高大的身影挺立着,一脸铁青,手里紧握着青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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