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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在黑暗中,她用她的两手抓住他,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又和她贴在一起了。

  “不要丢下我——赶快回来。”她说。

  “一定。”他说,用双臂搂着她。

  可是由于他知道,她既没有为他所迷,也没有为他所制服,因而他身上的男性已经消灭殆尽了。他希望离开她。他知道,明天他就得离开这里,到一个真正完全不同的地方去过活,他反而感到心安了。他的生活是在别的地方——他的生活是在别的地方——他的生活的中心将不会是她的生活中心。她和他是不同的——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隔膜。他们是两个敌对的世界。

  “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的,对吗?”她重复说。

  “当然。”他说,他讲的完全是真话。不过他的态度只是表示一个人应当遵守已经说定的约会,而不是感到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这时,她吻了他一下,然后走进屋里去,就此消失了。他心神恍惚地回到沼泽农庄。这次和她的接触使他很伤心,也使他很害怕。他极力退缩,他感到有必要脱出她的精神对他的影响。因为她可能会像站在巴兰前面的天使一样拦住他的去路,不让他朝着他预定的方向走去,还会拿出一把剑来把他赶进荒野(这里所讲巴兰和天使的故事见《圣经·民数记》第22章)

  第二天,她到车站去给他送行。她老看着他,她一次再次地走到他身边,可他总显得那么奇怪,那么消沉——无比的消沉。他是在全力思索一个什么问题。她想这大概是他看来那么消沉的原因。说来实在奇怪,他简直仿佛完全不存在了。

  厄休拉摆出一副沉静的苍白的脸站在他身边,他似乎根本不愿意看见她的脸。在生命的根深处似乎存在着某种羞辱感:一种为她而感到的冷酷和难以忍受的羞辱。

  在车站上,聚在一起的这三个人十分引人注目;这姑娘戴着皮帽子,穿着橄榄色的衣服,帽子上还飞着长长的飘带,脸色苍白而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丝毫不肯屈服,孤独地站在那里;这个年轻的军人戴着一顶揉皱的帽子,穿着沉重的外衣,那深紫色的围巾上的脸也显得非常苍白和心事重重,他的整个身子似乎毫无表情;然后就是那个年岁较大的人,很时髦的高顶帽压得很低,遮住了他的深黑色的眉毛,红红的热情的脸显得很沉静,他的整个身子离奇地让人感觉到一种充满热情的冷漠;他就是那永恒的观众,古代戏剧中的歌队,今天剧场里的观众;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是不需要任何戏剧情节的。

  火车已经冲进站来。厄休拉心潮起伏,可是在它最上面所结的冰已经太厚了。

  “再见。”她举起手来说,脸上布满了她那种独特的、盲目的、几乎让人感到耀眼的大笑。当他低下头来吻她的时候,她简直有点糊里糊涂,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本该拉拉手就上车去。

  “再见。”她又一次说。

  他拿起身边的一个小包,背着她转过身去。许多人正沿着站台跑动。啊,这是他的车厢,他上车坐了下来。汤姆·布兰文关上门,在站上鸣笛的时候,这两个人握了握手。

  “再见——祝你一路平安。”布兰文说。

  “谢谢你——再见。”

  火车开动了。斯克里本斯基站在车厢的窗口,挥着手,可是他并没有真正看着窗外的两个人,——那姑娘和那穿着颜色鲜艳得几乎有些像女性服装的男人。厄休拉挥动着手中的手绢。火车越开越快,也越变越小了,但它仍然是在一条直线上跑动着。那个白色的小点慢慢消失了。从远处看去,火车的尾部非常小。她还站在月台上,感到四周无比地空虚。尽管她极力想控制住自己,她的嘴唇却不停地抖动着:她不愿意哭泣;她的心已经像死去一样冰凉了。

  她的舅父汤姆跑到自动售货机前打算买火柴。

  “你要不要吃点糖果?”他转过身来说。

  她的脸上满是眼泪,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用嘴做了一个向下的非常奇怪的动作,然而,她的心并没有哭泣——它已经冰凉,并且变得像泥土一样了。

  “你愿意要什么样的——要吗?”她的舅父再次问道。

  “我倒愿意吃点薄荷糖,”她用一种奇怪的,然而也很正常的声音说,同时扭动着她的脸,可是不一会儿她就完全控制住了自己,变得十分安静,完全无动于衷了。

  “咱们到镇上走走吧。”他说,很快把她拉进了一辆开往镇上去的火车。他们到一家咖啡店喝了一杯咖啡;她坐在那里,看着街上来去的人群,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创伤,而她的灵魂却已经像死水一样毫无波澜了。

  这种像死水一样平静无波的感觉一直在她的心中延续下去,这仿佛有点像是某种幻灭的感觉,或一个无法接受的信念,忽然在她身上冻结下来了。她的一部分已经变得冷冰冰,完全冷漠无情。她还太年轻,过于沉重的打击,已使她无法理解,甚至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过于深刻的伤痛使她无法逆来顺受了。

  在她想念他的时候,她十分想念他,她因而忍受着一种盲目的痛苦。可是,自从他走了以后,他已经变成了她自己的幻觉的产物。她把她的被激起的一切痛苦、热情和思念都归之于他。

  她每天都记日记,她把她的各种一时冲动的思想都记在日记里。看到山上的月亮,她也马上会激情满怀,于是她便在日记中写道:

  “如果我是那月亮,我知道我应该在什么地方落下。”

  这句话对她简直具有无限的意义——她把她的青春的实际的苦恼和她的年轻的热情和思念之情都放在这一句话里了。不论她走到哪里,她总是从她的内心深处发出对他的呼唤,不论她在哪里,她的肢体总会为思念他发出痛苦的战栗;她的灵魂发出的辐射般的力量似乎永远不停,永远不停地在向着他冲去,而最后在她自己所创造的那个世界中,照临在他的身上。

  可是他在哪里,他存在于什么地方?只不过是在她的愿望中罢了。

  她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她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实际上,这明信片在她看来并没有多少意义。第二天,那明信片让她给弄丢了,直到好多天以后,她连想也没有再想起过它。

  漫长的日子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每天听到的都是关于战争的坏消息。她感到仿佛在外面那个世界一切都是跟她作对的,一切都只会伤害她。在她的灵魂中,那种冷漠、麻木不仁的感觉始终也没有变。

  在这段时间中,她的生活似乎永远处于半封闭状态,从来也没有全部展开过。她的心灵中似乎始终保留着一些冷冰冰毫无生气的东西。可是她的敏感却又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她对自己感到无法忍受。当一个肮脏的红着眼睛的老太太向她祈祷时,她把她看作是一件她不愿意看见的脏东西立刻转过脸去。可是接着,当那个老太太在她背后尖刻地辱骂她几句时,她不禁一哆嗦,强烈的痛苦马上使她的肢体止不住发抖,她对自己简直感到无法忍耐了。不论什么时候,她只要一想到那个红眼的老太太,就感到浑身的肌肉和她的头脑发疯似的一阵阵发热,她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置于死地。

  在这种状态之中,她对性生活的强烈要求几乎使她形成了一种病态。她已变得那么难以自持和敏感,只要偶尔碰一下较粗的毛线,似乎就会把她的神经给撕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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