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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如果他坐在她背后,愤怒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只会使她在忙着干活时更增加一种情趣。她仍然干着她的活儿。最后他愤怒地上床去,远远地离开她。她上床时也背向着他。到第二天早晨,他们除了讲几句冷淡的十分必要的话之外,仍然谁也不理谁。

  晚上他回家的时候,他的心已开始软化,又充满了对她的热爱。这时他感到自己不对,也希望她有同样的感觉。可他只看到她仍坐在缝纫机旁,到处是被撕开的薄棉布,连水壶都没有放到火上去。

  她装着很关心的样子,忽然站了起来。

  “时间已经那么晚了吗?”她大声说。

  可是他的脸又已经气得一片铁青了,他走进客厅里,接着又从那里走出来,向大门外面走去了。她感到一阵心凉,接着她赶快去给他做茶。

  他满怀愤怒地沿着通向伊尔克斯顿的大路走去。他只要一进入这种状态,就从此不再思想了。一根大门杠拴上了他心灵的大门,他已被作为俘虏囚禁在里面了。他回到伊尔克斯顿,喝了一杯啤酒,他能干点什么呢?他不愿意会见任何人。

  他想到他自己原来住的地方,到诺丁汉去。他跑到火车站,爬上了一列火车。到了诺丁汉以后,他仍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不管怎样,在原来自己很熟悉的街道走一走,也让人感到舒服一些。他仿佛有些精神失常,怀着极度不安的心情在那些街道上闲遛着。接着,他走进一家书店,发现那里有一本介绍班贝格大教堂的书。这可是个大发现!这正是他一直要找的一本书!他走进一家比较安静的餐厅去读这本宝书。在他一张图片接着一张图片欣赏的时候,从中得到的欢乐立即使他的心情开朗起来。在这些雕刻之中,他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某种东西。他的心灵感到莫大的满足。他不正是专门出来寻找这个东西,而且现在已经找到它了吗?就在他正满怀热情,希望获得艺术成就的时候!这都是一些他从没见过的最精美的雕刻和塑像。他现在捧在手里的这本书好比是一扇大门。围绕着他的这个世界不过是这扇大门中的一个庭院或者一个房间。可是他现在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恋恋不舍地观看着一张一张女人的雕像图片。当他再次欣赏那些女人的脸和她们那像王冠一样的散乱的头发的时候,一个神奇的、制作得无比精美的宇宙慢慢围绕着他形成了。由于他不能理解那些用德语写的说明,使他对这本书更加喜爱。他喜欢一些用头脑不能理解的东西。他喜欢那些尚未发现和不可能发现的东西。他贪婪地观赏着那些图片,因为有些雕像是用木头雕刻的,“Holz”——他相信这个字的意思是木头。于是一些木头雕刻的形象在他心中形成了!他一千倍一万倍地更感到高兴。这个世界是如何一直尚未被人发现,它现在又是如何使自己显现在他的心灵之前啊!他的生命,在他的手上显得是多么精美,多么令人激动啊!这班贝格大教堂不是已使得整个世界都属他所有了吗?他为他获得胜利的力量,为生命,为真实而欢呼,他拥抱着他将继承下来的这巨大的财富。

  可是现在已经到了他该回家的时候了。他最好还是搭火车走吧。在整个这段时间内,在他的心灵深处似乎始终存在着一个隐隐作痛的伤疤,但因为那疼痛相当平稳,他完全可以把它忘掉。他赶上了一列上伊尔克斯顿的火车。

  在他拿着那本介绍班贝格大教堂的书,爬上科西泽的小山的时候,已经快到夜晚十点了。他一直没有想到过安娜,没有具体地想过。那只摁住一个伤疤的阴暗的手指使得他完全停止思想了。

  他离开家之后,安娜一直感到十分不安。她匆匆地去给他预备茶,希望他马上能回来。她还烤了一点面包,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是他没有回来。她痛苦地,而且十分失望地哭了一阵。他为什么要走呢?他现在为什么还不回来?他们之间为什么老是这样争吵个没完?她是爱他的——她曾经爱过他——他为什么不能对她更好一些?更温柔、体贴一些?

  她痛苦地等待着——慢慢地她横下心来了。她不再去想他。她曾经愤怒地思量,他有什么权力干涉她,不让她使缝纫机?她已经愤怒地驳倒了他有任何干涉她的权力的说法,她不能允许任何人对她进行干涉。难道她不是她自己的主人,而他是局外人吗?

  然而,她仍禁不住感到一阵恐惧,他要是丢开她了呢?她胡思乱想着一些可怕的和可悲的事情,到后来她禁不住自怨自艾地哭了起来。她不知道他要是真丢开了她,或者对她变得完全无情无义了,那她该怎么办。这思想使她感到一阵凄凉,并使她在悲愁中狠下心来。对于这个陌生人,这个局外人,这个妄图对她行使权威的人,她仍然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难道她不是她自己的主人吗?一个和她不相干的人怎么能狂妄地希望得到管束她的权力?她知道她是不可改移的,是无法改变的,她对她自己的存在并没有什么不安的感觉。她所恐惧的只是她自身以外的一切。那一切围绕着她,走向她,以她的男人的形式干预她的生活。这个庞大的、熙熙攘攘的、存在于她自身之外的世界并不是她自己。可是他有许多武器,他可以从许多方面进行攻击。

  他从门口进来的时候,看到她显得那么孤独、凄凉和年轻,他的心立即充满了怜悯和柔情。她恐惧地抬头看了一眼。她惊奇地看到他满脸红光,动作显得那么漂亮和利落,仿佛他刚刚经过了一次什么洗礼。她马上感到一阵由恐惧带来的痛苦,并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害羞。

  他们彼此都等待着对方先开口说话。

  “你要吃点什么吗?”她说。

  “我会自己去弄。”他回答说,不要她来伺候他。可是她仍然把吃的东西给他端了出来。她终于给他拿来吃的东西,使他很高兴。他现在又成了受尊敬的老爷了。

  “我到诺丁汉去了一趟。”他温和地说。

  “去看你妈妈?”她忽然感到有些厌烦。

  “不,我没有回家去。”

  “那你到那里看谁呢?”

  “我谁也不要看。”

  “那么你为什么要到诺丁汉去?”

  “我去是因为我愿意去。”

  在他满心喜悦、一脸高兴的时候,她又这样责备他,使他又开始生气了。

  “你到底见到谁了呢?”

  “我谁也没看见。”

  “谁也没看见?”

  “是的——我要去看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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